怎么说呢,其实陈度此时保持沉默,倒不是要给这些人脸色看或者立威。
自己此时真要一言而决任何事,都不用跟这些人商量,好不好?
而是因为高敖曹说的确实有道理。
自己心中都在纠结。
因为先前估算之中,并未想到整个坞堡都会落入自己手中,自然也就没有考虑到,突然之间多出这么多人要跟自己一起回怀荒。
平民百姓还有这些斛律氏的奴仆们越多,到时候行军速度越慢。
按照原本计划,大概从柔然大营解救的,还有从坞堡投奔自己的,约莫有两千人不到。
此时的百姓虽说各种营养不足,但是着实是十分艰苦耐劳的。
在一般负重情况下,兼之有缴获的战马资源,一天走快点,走个三十四十里路还是可以的。
再把路上各种意外情况算进去,六七天能到直线距离两百里的怀荒。
而按照先前从破六韩孔雀和阿史那土门那得来的消息,柔然大部主力一路紧赶慢赶,预计会在十来天也就是半个月内抵达怀荒。
但那只是柔然大部主力。
而阿那瓌的前锋,基本两三天内就会抵达先前陈度率军偷袭的行营。
加之行营如今已被彻底破坏,里面能搬的东西全被魏军搬走,不能搬走的也是趁着雨停了一把火烧了。
这么一来按照自己估计,柔然前锋稍快一些也要七八天才能抵达怀荒军镇,而且越靠近怀荒,柔然人肯定更加有所顾忌。
自己那是真的算过时间,知道带着千百个人能回到怀荒的。
但现在不一样了。
如果要带上此时坞堡里其他人的话,往少了算都有三四千人。
几乎多了一倍不止!
那样的话,回到怀荒要十天上下,换句话说就是在路上很可能被柔然前锋追上。
所以即便是此前已经和自己站到同一阵在线的高敖曹和呼延族,此时也都有疑虑。
这个行动太冒险了。
陈度不是没有想过直接放弃坞堡里所有妇孺。
只带着精壮青年走,只带汉人走。
甚至全部舍弃也不是不行。
自己是真这么在心中想过的。
而且还有个足够说服自己的理由。
那就是谁让当时你们不从坞堡里出来投奔我的?
直到斛律氏溃散之后,才求着魏军带他们回怀荒?
只不过这些想法都在自己入城之后,一路沿着街巷的哭喊央求声中,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陈度自认绝不是什么圣母,甚至还有些锱铢必较,专门留个小本本记人名的那种,比如那曾经甩锅自己的徐英,现在如何了?
不也被自己下阴手了?
所以想带着坞堡里这些奴隶、女婢还有庶民百姓走,确实只是因为当自己真的站到了这个位置。
亲身看到了即将遭胡人劫掠的平民百姓们的恐惧、哭求。
看到了一个个庶民百姓母亲顾不得擦掉自己脸上临时抹上的黑灰,带着自己怀中的孩子跪在路边,只希望自己看一眼他们怀中的孩子,然后寄希望于那一丝极为缈茫的可能,希望这位陈军主能让底下人带上自己的孩子。
当然,还看到了一个个老人知道自己已不可能离开,走了也只会成为家人负担,进而翻箱倒柜将屋中仅剩的十几张胡饼、汤饼,塞进家人的袋中。
以至于自己见到这一切后,几乎是一路逃也似的进了酋帅府。
遍地哀鸿满城血,便是如此了。
可自己能无非一念救苍生么?
要回应这些百姓在生死面前的期待,这压力……确实太大了。
念头电转之间,自己自然也明白此时不是尤豫之时。
早做决定,到时候便能在柔然前锋追击下,或许就能争取多一份时间。
进而多救几条、几十条甚至几百条人命。
那是活生生的人命,是在自己面前跪着哭着求着想活命的最底层百姓。
“……”
心中计较已定,陈度看向众人。
一个两个看着陈度一直不说话,眼下已经有人开始交头接耳,低声窃语起来了。
意思大伙其实都是一个,想要劝陈军主,放掉这些边民们,让他们自生自灭!
甚至按着有些人的意思,就是反正既然陈军主不喜欢什么开城大掠,那拿了坞堡里面该拿的东西,走了就是!
至于陈度怎么知道的,其实是有些亲兵悄悄汇报给自己的。
也算是在这规模不大的军中用的一些小手段。
毕竟自己刚领军主不久,而且还颇有些强取豪夺,不得不防人心难测。
还好基本所有人都忘了还有徐英这么一号人,现在私底下的抱怨也就是不能大掠坞堡和要带着难民回怀荒了。
“三郎说的确实有道理,你们担心的也不无是处。”
“只是你们一个个也都看到了,当时我们从柔然营寨里救出来的边民们都是如何模样。”
“我也知道此时说些圣人的大道理,你们也只是面上听进去了,心中却会不以为然的,是也不是?”
陈度目光扫过,有些队副将官本能地就低下头来。
“那我便用你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说了。”陈度心中同时还暗暗叹了口气,做军队的思想工作……真特么的难啊!
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,便是这道理了。
不过陈度这话一说,底下那些机灵一些的将官、队主、队副们,便纷纷要拱手来表忠心了。
结果出乎这些将官们意料,也出乎陈度自己的意料。
此时居然是高敖曹开口了,转身一脸杀气地看着下面这些和自己身后那些队副、队主们。
忽然就是厉声来斥!
“一群白眼狼!”
“不是陈军主率先以身犯险,亲探柔然大营,你们这些人狗命都要交代在这!”
“还以为你们能逃得过柔然大军?”
“现在倒好,一个个有了军功就想着退路了?”
“刚才你们那些人说的什么狗屁话,我全听得一清二楚!”
“还有些想自己跑的,还带着队伍跑的,今天我高敖曹便把话撂在这!”
“除了这酋帅府任何一人,敢独立未经军主许可,入坞堡中抢夺柴火马匹、人口子女,不按陈军主所吩咐做事的,还有跑路的,我高敖曹第一个让他见不到明天草原的太阳!”
这些人一个个都被高敖曹这突如其来一声声怒斥,吓的不轻!
赶紧是一个个口称不敢,不顾身上还穿着什么不方便行礼的两档铠,赶紧是朝着陈度下拜。
而且不少人确实是真的被震撼到了。
不因为别的,就是因为第一次知道,原来柔然大军来袭的情报,进而之前所做的所有军事行动,都是源于陈军主的亲身犯险探查!
这点甚至是连陈度自己都忘说了,还是得亏高敖曹这边说出来。
至于陈度嘛,自己心里还十分诧异,因为先前高敖曹还在说着带着边民十分不利。
如何突然来了个急转弯?
当了黑脸?
转念之间,陈度也想了个七七八八。
大概是是因为自己刚才那些话,高敖曹明显已经听出来自己的意思来。
就是要带着边民走!
自己的性子,高敖曹这几天也明白了。
拿定主意的事便是一定要做到底的。
且高敖曹呼延族还有徐显秀,此前已经和自己商议好。
无论之前众人有何异议,只要最后陈度拿下主意,便全力施为。
不得不说高敖曹这个黑脸确实有用,一时间酋帅府内沉寂,气氛凝固。
谁不知道单论阵前冲锋打架的话……这高敖曹已是两条正脉的修为,那比陈军主还要强不少呢!
坞堡最强!
拿捏自己这些小小将官,不是手到擒来?
陈度这个时候也是十分有默契,也很自然地当上了把红脸,对着这些下跪的大小将官们恳切来言:“各位快快起身,都是军中袍泽嘛!如何行这些不便之礼?”
“其实于我心中,各位如何能带着这份军功安然回到怀荒,才是我最为担心紧要之事!”
“我想说的便是,若能再加之一个保境安民,当诸位回到怀荒后,我再向于景镇将再请多一级军功,腰杆子也硬些!”
当陈度一说到军功的时候,好些人招子立刻就亮了。
陈度自然看在眼里。
“诸位别忘了,这可是戍边百姓,还有到时候跟着一起赶回去的牛羊马匹,诸多种种财货,无论如何摊到各位头上,军功都是要再往上加一级的。”
“因此我便想着是否有一个两全方法,既能到时候呈报于景镇将时候,给各位多些军功,又能让我等安然回到怀荒。”
这话一说,机灵人都已经咂摸出味道了。
表面上说的客气,但实际上意思便是,你们的所有的军功分配,都还是陈度玩一言以决之。
若能配合好带着百姓回去,那便是皆大欢喜。
比如原来给一个普通兵士也是两匹布的奖赏,也就是能抵上一年户调纳税的量,说不得就要到时再加一倍,甚至分个几十亩地都是有可能的。
所以一想到这些,刚才还在纠结的军官们便又都各自振奋起来。
画大饼确实有用啊!
当然,大饼不是谁都能画的。
陈度画的就不一样!
为什么呢?
因为能在北镇这种部落化军事化作风极其鲜明的地方,能打胜仗就是一切!
不是有人说过吗?
打胜仗解决一切思想问题!
多打胜仗,一场胜仗能解决很多团结问题。
特别是陈度还能带着所有人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,甚至还拿下了坞堡!
画的饼自然直接就让这些人吃饱了。
“我让你们去清查各种马具、甲械、粮食等等,就是为了摸清此地情况之后,尽快做出决断。””
“如若府库中军械齐备,粮食充足,更兼此地本就马匹充足,我等亦不能带着这些坞堡之民回怀荒,哪怕柔然大军前锋来追!”
“在清点完这些府库,和我看完坞堡之中那些文书文档之后,就在这酋帅府前,正好召集到全城百姓来听我决断!”
陈度挥手让众人各干各事去。
待到所有人全部散去,呼延族早早去清查库存并且整理俘虏去了。
高敖曹最后一个走到大门前,却又尤豫了一下。
最后还是孤身一人转头折返回酋帅府中。
而让高敖曹诧异的是,陈度也似乎早有预料,知道高敖曹要说回来,并未走向后方存放文书文档的机要之处。
而是站在正堂内等着,似乎在等着高敖曹来问。
高敖曹心中一惊,脸上却依旧神色如常。
“三郎还想问什么?”
高敖曹沉默稍许,其实自己早有一肚子的话要说,可是临到关头又不知从何提起。
说来也怪,本来前一两天自己和陈度几乎可以说是一见如故,秘密筹划各种事情,几乎是相互以性命相托付。
最终结果比自己想要的还要好。
高敖曹可从来没有想过能以这样的姿态站在主帅府里面。
两胜柔然,再加之坞堡这边已经拟定好了他们里通柔然投敌的罪名。
如此这般,一来二去。
又新结交了一个挚友,又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诸多军功。
明明是双份的喜悦,可如今也不知为何,竟让自己纠结不已。
“有话不说,可不象三郎的风格啊。”
陈度随便搬了个主帅府里的马扎胡床坐下,也不坐原来斛律石的那个正座了。
这样一副轻松亲切的姿态,也让之前觉得陈度成为代领军主之后,似乎隐约有一些隔阂的高敖曹,悄然松了口气。
便也跟着坐下。
两人沉默片刻,终究还是高敖曹率先开口:“其实带这些人进来,跟之前在柔然中军帐内议事是一样的。”
陈度点了点头,自己当然还记得,当时为了招抚凝聚人心,高敖曹是把那些不管有没有不同意见的人都带到帐内了,想着若有不同意的,当场就给处理了。
“只是这一次我也尤豫了……”
“我自然知道陈兄弟你计谋多出,说不得真有办法破这两难局面,既带着这些边民回去,又能带着弟兄们回到军镇。”
“只是……”
高敖曹看着陈度,陈度接过了话。
“只是你真正觉得不解的,是为何我会对这些庶民,甚至连寒门都称不上的黔首如此上心,对吧?”
高敖曹尤豫片刻,最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一点也不象平时里雷厉风行火爆的性格。
陈度看着高敖曹,只能说高敖曹的反应,确实有点出乎意料。
不过想来也是,如果这人还和其他那些队副队主一样,怀疑的是自己能不能把这些人带回来。
那他也就不叫高敖曹了。
要知道,无论是上次为军阵箭头阵擒孔雀,还是这次关键时刻作锤砸砧,锤破斛律军阵,高敖曹当为首功。
自己理应和他说清楚。
只是这些话就如漫漫长夜,竟不知从何说起。
默了片刻,陈度摇头只说了一句话:“我只觉得此世间,不该是这般狗屁样子的。”
“不该是狗屁草原游牧一来,我们汉人就要被撵的妻离子散的。”
“更不该在这些胡族下当牛做马的!”高敖曹突然应声,“陈兄弟不必再说了,我已知你心意,过来也只求你这句话,得心中坦荡而已!”
说完高敖曹便直接起身,头也不回:“你要带谁回去都好,我这里这一句话,就是柔然大军淹来,我都保你回怀荒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