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晤士河畔，伦敦塔桥附近的码头永远是这座城市最繁忙、也最真实的脉搏所在。
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，混合着河水咸腥、货物木质箱体以及鱼市场隐约传来的气味，构成了港口独有的气息。
但今天，这熟悉的气息中，似乎还掺杂了一种新的、无形的躁动。
力夫们赤裸着古铜色的上半身，肌肉虬结，喊着号子，将一箱箱来自东印度公司的茶叶、香料和织物从巨大的远洋货轮上卸下。
他们的汗水滴落在布满苔藓的石阶上，但交谈的内容却并非往日的家长里短或对工头的不满。
“听说了吗？老瘸腿鲍勃，就是那个在酒馆后面巷子里卖烂苹果的家伙，”
一个年轻力夫压低声音，眼中闪铄着不可思议的光芒，“他上个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颗叫什么‘小王子’的郁金香球茎，转手卖给了城里的一位老爷，你猜怎么着？
他直接在河对岸买了栋带小花园的房子！”
他的同伴，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水手，啐了一口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算计：
“‘小王子’算什么？
昨天码头管事沃克先生，他手里那颗‘永远的奥古斯都’，有人出价到一千金币！
一千金币！
老子在海上搏命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数！”
他搓着粗糙的手指，“我婆娘已经把她的银嫁妆镯子当了，换了钱，托人从荷兰带回来几个‘简·范·德·比克’的球茎……上帝保佑，下个月若能翻一番，我们就能送小儿子去念书了。”
不远处，一辆装饰着家族徽章的华丽马车停了下来。
身穿丝绒外套、头戴假发的绅士小心地扶着他衣着繁复蕾丝长裙的夫人走下马车。
绅士从怀中掏出一个镶金边的放大镜，对着码头临时摊位上摆着的几颗看似普通的棕色球茎仔细审视，那专注的神情，不亚于在鉴赏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画作。
“亲爱的，你看这颗‘海军上将’的纹路，多么清淅，色泽多么饱满，”绅士对夫人低语，“罗森伯格男爵上周拥有一颗品相稍逊的，都卖出了两千五百金币。
我们若是拿下它，等到下个社交季……”
夫人用孔雀羽扇半掩着脸，眼中同样闪铄着对财富的渴望：“可是，亲爱的，我们的现金大多已经投入了东印度公司的股票……”
“股票？股票的涨幅哪有这些‘上帝创造的艺术品’来得快？”绅士几乎是不屑地摆了摆手，“我们可以抵押一部分地产，或者，把你那套蓝宝石首饰暂时……”
在他们的另一边，几个穿着体面但并非顶级贵族打扮的商人聚在一起，情绪激动地讨论着。
“市场现在太疯狂了！‘总督’品种的价格一天之内能波动三次！”
“风险？当然有风险！但机遇更大！你看法兰克福的弗格尔家族，不就是靠抓住了机遇才成为银行巨头的吗？”
“我得到内部消息，议会里几位大人物都在大量吃进……这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！”
码头上，扛着货物的苦力、精明算计的商人、追逐潮流的贵族……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，此刻却被同一种东西——郁金香球茎——紧密地联系在一起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集体性的催眠状态，财富的神话在口耳相传中不断被放大、镀金。
金色的郁金香，仿佛不是长在泥土里，而是直接生长在每一个人的贪婪和梦想之上。
这股风潮已经不再是上流社会的雅癖，它成了一场席卷所有阶层的全民狂欢，一场创建在脆弱根基上的财富幻梦。
温莎家族宅邸的书房，仿佛是与码头那个喧嚣世界完全隔绝的另一个宇宙。
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过滤了午后过于明媚的阳光，只留下室内昏黄而静谧的氛围。
墙壁上挂着祖先的肖象画，他们威严的目光似乎正凝视着房间内正在发生的、可能改变家族命运的一幕。
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、上好雪茄以及名贵檀香木混合的沉稳气息。
李维站在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前，身形挺拔。
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礼服，衬得他肤色愈发白淅，举止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优雅。
他轻轻将一份装帧精美的羊皮纸文档放在安妮夫人面前，动作轻缓而郑重，仿佛在呈递某种关乎国运的条约。
“夫人，”他的声音平静得象无风的湖面，“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超额完成。
现在，是时候开启第二阶段了。”
安妮夫人，温莎家族半个掌舵人，一位风韵犹存、眼神锐利的贵妇，缓缓拿起那份文档。
她保养得宜的手指划过纸张，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上飞速扫过。
越是看下去，她内心深处就越是掀起惊涛骇浪。
这份报表详细记录了迄今为止的“收获”。
经过这段时间令人瞠目结舌的运作，不列颠本土市面上超过三分之二的流动资本，如同被无形的巨大旋涡吸引，已经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构建的这个金融庞然大物体内。
这不仅仅是金币和纸币，还包括无数在狂热中作为抵押物或直接交易而来的地产、古董、珠宝、矿山契约……其种类之繁多，
价值之巨大，报表中只能用“估价”来模糊概括，但后面备注的那行小字足以让任何知情者窒息——“累计价值接近并可考虑用于筹建一家具有国家信用的银行机构”。
而更令人心惊肉跳的，是附在后面的那份预期收益报表。它描绘的是一幅将整个欧洲大陆都囊括进来的宏伟蓝图。
上面推算出的那个最终数字，是一个真正的天文数字，一个超越了大多数人想象极限的概念。
文档末尾用加粗的字体总结道：
“……基于保守模型预测，若计划顺利复盖欧罗巴主要国家及城邦，其最终汇聚的理论财富总值，足以在公开市场上‘买下整个大不列颠的领土与资产，并且仍有巨额富馀’。”
安妮夫人放下文档，感觉指尖有些冰凉。
她抬起头，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。
“所以，夫人，”李维微微前倾，声音依旧温和得如同春风，“如今正是加注之际，不知道您意下如何？”
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强迫的意味，措辞谦逊有礼。
然而，在此刻，配合着这间像征着权力与历史的书房背景，配合着他那近乎完美的文雅气质和无可挑剔的俊秀外表，以及他刚刚轻描淡写抛出的那个足以买下国家的财富数字，安妮夫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她感觉自己面前站着的，根本不是一个人，而是传说中那些用最动听的承诺、最迷人的外表来诱惑凡人签署灵魂契约的魔鬼。
他递过来的不是笔，而是通往无尽财富与权力的钥匙，而钥匙的另一端，或许连着深渊。
安妮夫人深吸一口气，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。
她明白，自己接下来的决定，将不仅仅影响温莎家族的财富，更可能深刻影响整个不列颠的政治和经济格局，甚至改变欧洲的力量平衡。
她没有立刻回复，而是深深地、几乎是不礼貌地凝视着李维的脸，试图穿透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，看透他平静表面下隐藏的真实意图和野心。
她想知道，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为了什么？为了财富？为了权力？还是为了某种更宏大、更不为人知的目的？
可惜的是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她没有读心术，而李维也绝非那种将情绪写在脸上的儿童。
李维任由对方打量自己，他甚至刻意地双眼直视着安妮夫人的眼睛，目光坦诚而坚定。
他不知道这位精明的夫人能从自己的脸上和眼神里解读出什么，但他希望，至少能让她感受到一种东西——那就是他对这个计划坚定不移的信心，以及他希望她“坚持投注”的强烈暗示。
在安妮夫人看不到的身后，李维半背着的一双手，早已因为过度用力而紧紧攥成了拳头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，带来一丝刺痛感，这让他保持着高度的清醒。
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，赌注是整个国家的流动资金，乃至欧洲未来的经济命运。
如果成功，在这个世界，他的名字将不再是李维，而会成为一个符号，一个传奇。
全世界都会永远记住他，研究他。
当然，会有无数人唾骂他是史上最大的骗子，是无耻的金融掠夺者，是带来灾难的恶魔。
但可以预见的是，也会有更多的商人、投机者将他奉为神明，追崇他的手段，以他为榜样，试图复制他的神话，直到下一个传奇出现。
也许，在遥远的未来，还会有人因为他的出现，去重新研究和关注那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古国。
他们会明白，那里不仅仅有过强盛的唐帝国，有过璀灿的文化，还有被后世某个研究大明学的欧洲教授提出的，关于“明人”的另一个文化标签——“商”人。
一种深植于血脉中的、敢于冒险和精于计算的商业精神。
不过，这些都只是成功之后，可能引发的、微不足道的涟漪了。
书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。
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，以及墙上那座古老座钟缓慢而规律的“滴答”声。
明明只是过去了十分钟左右，对精神高度紧张的李维而言，却仿佛度过了两个多小时那样漫长而煎熬。
他再次深刻地体会到，时间这个东西，在涉及重大事项决择时，总是有着它自己任性的节奏，完全不可能顺从人心意，哪怕是保持如同往常一般的匀速流淌，也成了一种奢望。
就在这时，书房那厚重的橡木门被“吱呀”一声轻轻推开了。完成了今日礼仪、历史和音乐课业的伊丽莎白，脸上带着轻松愉快的表情，探进头来。
她最近对已故母亲的故事产生了浓厚兴趣，本想找最亲近的安妮姨妈聊聊天，希望能挖掘到更多关于母亲的往事。
然而，眼前的情景让她瞬间僵在原地。
安妮姨妈并没有象往常那样坐在书桌后处理文档，而是站在书桌前，身体微微前倾。
而李维先生，那个她颇为欣赏的、能力非凡的“朋友”，也站在很近的位置。
两人之间，似乎弥漫着一种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？
他们正在“深情对视”？!
伊丽莎白猛地关上门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用力揉了揉自己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。
是错觉吗？
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门——场景依旧！
安妮姨妈保养得极好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、复杂难明的神情，而李维先生那专注的目光，在她此刻被各种言情小说情节充斥的脑海里，自动被解读成了“含情脉脉”。
有一说一，虽然姨妈看起来依旧年轻美丽，风姿卓约，但是……人不该，至少不能……李维先生看起来和自己也差不了几岁啊！
好吧，那么作为侄女，自己难道应该默默祝福姨妈找到第二春，获得幸福？
才怪嘞！
这两人不管是年纪、身份、阅历……哪哪都不合适好吧！
她原本是多么欣赏李维啊（纯粹的朋友角度！），欣赏他那仿佛无所不能的才干，无可挑剔的俊秀外貌，以及高超的、能让几位性格各异的舰娘都对他颇有好感的情商。
唯一的遗撼，就是感觉他有点……花心？这是大部分姑娘都不太喜欢的一点。
没想到啊，没想到，我拿你当可以平等交往、谈论有趣见闻的朋友，你却暗中想当我姨父？!
就在伊丽莎白站在原地，脑中上演着伦理、友情、背叛与祝福交织的混乱风暴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之际，安妮夫人似乎终于从与李维的无形交锋中暂时抽离，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。
她转过头，看到表情古怪的侄女，并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，反而象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打破这沉重气氛的契机，直接招了招手，语气平静地说：“伊丽莎白，你来得正好，过来旁听一下吧。”
！怎么办？！
我是该答应呢还是答应呢？
伊丽莎白的心跳得更快了。
难道连这种……这种关乎终身幸福的重大决定，姨妈都希望得到我这个亲人的见证和承认吗？
天啊，这压力也太大了！我该说什么？
‘姨妈，我支持你追求幸福’？还是‘李维先生，请你慎重考虑’？
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，脚步却象被无形的线牵引着，迷迷糊糊地走了过去，乖巧地（或者说，是灵魂出窍般地）在书桌旁的一张高背扶手椅上坐了下来，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盖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