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四十五章 瞎子的过往
“二郎,此去长安路途遥远,务必保重,吃饱穿暖,不要挂念我等,玉清和平安,我们都会照顾好,出门在外,不比家中,切不可意气用事,冲动之时想想我们,都在等你”
从沙州往东,想要到达长安,得经过瓜州、肃州、甘州、凉州等地,路程遥远,靠他们的脚力,至少需要两月时间。
凉州以东就是灵州,那是朔方节度使的地盘。
而他们需要往东南走,从兰州和会州的交界处,前往长安。
此行,除了周怀自己,他只带了六个人。
其中女眷三个,浮月、郭姝和小灵。
马夫一个。
最后一个人,是瞎子。
瞎子一直闲在阳越,后来听说周怀要去中原,便要求同行。
周怀正好想把他弄走,自然同意。
于是,瞎子就昼夜兼程赶过来。
周怀刚合上徐云锦寄来的书信。
“许久没回中原了,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瞎子感叹一声。
路程漫长,闲来无事,周怀便问起了他过往的事。
他对瞎子的身份还是十分好奇的。
“呵呵,想打探我的底细?”
瞎子盘坐着,手中捧着个围棋棋盒,此棋盒朴实无华,圆润有光泽。
他也没藏着掖着,缓缓道来。
“当年吐蕃人入侵陇右,掳走了不少百姓牛羊,有许多人流落在外,后来甚至入了吐蕃生活,我便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当年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刺史,曾上书警惕吐蕃人,没想到人微言轻,劝谏不得,如今想来结局早已注定,不是我等人力能够改变的。”
旁边浮月正在教小灵绣花,两女倒也乐得其中。
周怀则听着瞎子的讲述。
道路颠簸,瞎子捧着棋盒的手轻轻晃了晃,棋子在盒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。
“后我带着三百多个残兵想往北面跑,半道上遇到了不少逃亡之人,有败兵也有躲避战乱的农户。”
“凑凑活活,竟也攒出了两千来人。”
“我便带着这些人游荡在吐蕃边境,一开始只是烧杀抢掠,后来势力壮大,到了一万余人,我便开始袭击过往的吐蕃军队,没想到麻烦越惹越大,最后他们直接派出十万大军。”
“两千多人你就敢对抗吐蕃?”
周怀终于忍不住开口,语气里藏着几分难以置信。
他久在西北,自然知道吐蕃军的凶悍,寻常守军三五千人,遇上吐蕃精锐也未必能撑得住一日。
更何况是一群残兵农户组成的乌合之众。
估计双方一交战就会溃散。
“不是硬拼。”
瞎子笑了笑,那笑声里带着点冷意,“吐蕃人勇武,缺少了点脑子,投毒放火,他们顶不住。”
他说着,手指在棋盒上点了点,像是在复盘当年的阵势:“或者让染病的妓女进入吐蕃军营,他们防不胜防。
周怀听得眉头微蹙,倒不是觉得手段残忍,只是这打法处处透着诡异,连一丝余地都不留。“这样打了三年?”
“三年零两个月。”
瞎子记得清楚,“头一年,吐蕃人以为是小股乱匪,派了几千人来清剿,结果被咱们营地中,困了三天三夜,最后全部烧死,只剩十几个活口跑回去报信。后来他们动了真格,一次派过三万大军,可那又怎样?”
他语气里多了几分傲意,“我们在岭上挖了地道,白天躲在里面,晚上出来偷营,专杀他们的哨兵和将领。他们找不到人,又怕中埋伏,只能在山下耗着,粮草耗光了,自然就得退。”
“那二十万”周怀没把话说完,但意思再明显不过。
瞎子沉默了片刻,指尖划过棋盒边缘的包浆,像是在数着什么。
“每杀一个吐蕃兵,我就让人在石头上刻一道痕。
三年下来,攒的石头堆成了小山,后来数了数,拢共二十一万三千六百多道。”
他声音轻了些。
“可杀到第三年冬天,队伍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,他们父死子继,兄死弟继,甚至丈夫死了,妻子顶上,我厌倦了杀戮,便遣散他们回家。”
风突然大了些,把帘子吹得歪了歪。
周怀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,却见瞎子抬起头,空洞的眼神望向远处的夜空,像是能穿透风沙,看到当年的景象。
“那天早上,我起来看见营外的雪地里,躺着个吐蕃士兵,才十三四岁,怀里还揣着个布娃娃,应该是给他妹妹带的。”
瞎子喉咙动了动,“我突然就觉得,杀来杀去,也没什么意思?咱们的人有家不能回,他们的人也一样。再杀下去,当初的仇已经报了,如今继续残杀,有什么意义呢?”
“所以您就主动投降了?”
周怀问道,语气里少了之前的好奇,多了几分敬重。
“是。”瞎子点头,“我带着几个亲信,去了吐蕃的大营,跟他们的将领说,我可以投降,但条件是不许再伤害营里的百姓和残兵。那位将领找到上一任赞普,同意了我的条件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其实我也知道,他们留着我,是想让我教会他们打仗,毕竟跟我打了三年,他们也摸清了我的路数,知道我肚子里有东西。”
周怀这时候才想起之前的疑问,忙问:“你妈?按说你恨吐蕃人还来不及。”
“因为李秀婉。”
瞎子提到这个名字时,语气软了些,“她是大武的公主,带着高宗皇帝寻求和平的愿望而来,她想要让大武与吐蕃和平共处,所以带来了大批的工匠与书籍,让吐蕃人学会中原的治国之道,或许就不会再打仗了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我那时候心里也愧疚,当初的仇恨已经了结,,希望不再有这么多人死了。李秀婉说的话,正好戳中了我心里的软处。我想,要是真能让吐蕃人放下刀,与大武和平相处,也是值得的。”
可这话刚说完,瞎子的语气又沉了下去:“我教了他们两年,从布阵到练兵,培养了一大批军官。可之后一次我在军营中无意间听到赞普和几个将领说话——他们根本没打算停手,满心想着入侵大武,趁着中原秋收,派兵去抢凉州和甘州的粮食。”
周怀听到这里,忍不住攥紧了拳头,骂了句“狼子野心”。
“我当时就心凉了。”
瞎子苦笑一声,“原来我这两年,根本不是在救人,是在帮着仇人磨刀,一气之下我离开了,找了个小城隐姓埋名的生活,吐蕃人也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。”
“我累了,厌倦了杀戮,但我自己所做的孽,会亲手了结。”
他低头摸了摸棋盒,又抬起头,看向周怀:“这次你去中原,一路上危机四伏,我已多年未回朝,局势变化的很快,我不知道到底是谁要针对你,但你务必随时警惕,有些人不会放任让你回长安的。
周怀没说话,只是拿起酒囊,递给瞎子。
瞎子接过,抿了一口,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,滴在衣襟上。
过了好一会儿,周怀才开口,声音很轻,却很坚定:“先生放心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该来的避不开,该走的挡不住。”
“你倒是洒脱。”
瞎子笑了,这次的笑声里没有了之前的冷意。
他把棋盒放在腿上,手指捻起一颗黑子,轻轻放在膝盖上,像是在棋盘上落下了关键的一子。“好,那我就等着,看你周怀到底有何本事。”
周怀也笑了,拿起一颗白子,放在瞎子的黑子旁边。
日光透过布帘,洒在两人身上,棋盘虽未摆开,却像是已有了千军万马的阵势。
而远处的风沙,似乎也为这难得的平静,悄悄停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