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——”陈墨望着针灸室窗外飘落的枯叶,重重叹了口气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的木纹。
姜诚刚喝下半杯热水,见状忍不住打趣:“我这当事人都释怀了,你倒比我还愁眉苦脸,难不成要我反过来安慰你?”他说着抬手拍了拍陈墨的胳膊,掌心的茧子蹭得布料发响——那是常年握方向盘和枪留下的痕迹。
陈墨转头看他,阳光斜斜切过姜诚的侧脸,将他鬓角的白发照得格外清晰。“就是觉得恍惚,”他轻声道,“南泥湾那会儿你总护着我,跟个小大人似的,怎么也想不到再见面会是这样。”
“十几年光阴可不是白过的。”姜诚望着窗外的老槐树,眼神飘远了些,“当年咱们在土窑里啃窝窝头的时候,哪能想到四九城的树都长得这么粗了?对了,你成家了吧?有娃没?”
提起家人,陈墨的眉眼瞬间柔和下来,嘴角扬起笑意:“结了,媳妇是医院的同事,俩娃快两岁了,一儿一女,调皮得很。”他说着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个用塑料布包着的小照片,递了过去,“你看,这是上个月拍的。”
姜诚小心翼翼接过来,指尖拂过塑料布上的褶皱。照片里的两个娃娃穿着花棉袄,脸蛋圆嘟嘟的,正抓着陈墨的手往嘴里塞。“好小子,真有你的。”他笑着把照片还回去,“得空带我去见见弟妹和娃,当年你总抢我兜里的糖,如今可得让你家娃还回来。”
“那得等你空了。”陈墨把照片仔细收好,“你今天没别的事吧?”
“刘主任开一天会,我跟他报备过了。”姜诚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,“怎么,这就要带我回家?”
“回家不急。”陈墨摇摇头,目光里带着恳切,“下午下班,你先带我去看看莉莉。”
姜诚眼里闪过一丝暖意,重重点头:“她准保高兴。年前刚到四九城的时候,她还念叨着找你呢,说小时候总跟你抢酸枣吃。要不是上次跟着刘主任见着你,我们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重逢。”
“你复员怎么会分到这儿来?跨这么远。”陈墨想起刚才的疑问,顺势问出口。
“纯属巧合。”姜诚笑了笑,指尖敲了敲桌面,“复员的时候首长问我想去哪儿,我随口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首都,结果他跟我现在单位的领导是老战友,直接就给我办了调动。”
陈墨听得咋舌。他知道这年头复员军人大多是哪来哪去,跨区域安置简直是天方夜谭,姜诚这运气背后,怕是那位老首长特意关照了。正想追问,就听姜诚又道:“刚到这儿的时候我就找过你,可你和陈琴姐的档案都是保密的,我级别不够查不着。上次在医院见着你,模样跟小时候差太多,我也没敢认,回去琢磨了两天,才借着汇报工作的由头问了刘主任一嘴,没想到还真就是你。”
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,从南泥湾的土窑洞说到部队的营房,从姜叔种的西红柿谈到如今食堂的窝窝头,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。陈墨带着姜诚去职工食堂,打了两份白菜炖粉条、两个窝窝头,特意多要了一小碟咸菜——这在食堂已经算是不错的伙食了。
“还记得不?小时候你总说长大了要当大夫,给姜婶治咳嗽。”姜诚咬了口窝窝头,含糊不清地说道,“当时我还笑你吹牛,没想到还真让你做到了。”
“男人说话得算话。”陈墨喝了口菜汤,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。
姜诚忽然放下筷子,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那你小时候还说要娶我妹妹当媳妇,怎么不算数了?”
陈墨的脸瞬间红了,尴尬地挠挠头:“诚哥,那都是小孩子的戏言,当不得真。那会儿连娶媳妇是啥意思都不知道呢。”
姜诚没再打趣,只是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。陈墨看得出来,他眼神里藏着惋惜——若是当年两家没分开,姜莉或许就不会遭遇那些变故了。空气一时有些沉闷,陈墨赶紧岔开话题:“莉莉来四九城后,没找份活儿干吗?”
“哪能啊。”姜诚苦笑一声,“户口还没落下,居委会那边不安排工作。她只能在家带孩子,我这刚上班,也没门路帮她找临时活计。”
“孩子多大了?”
“六岁,叫囡囡,嘴甜得很。”提起外甥女,姜诚的语气软了些,“就是太瘦小了,跟四岁的娃似的。摊上那么个人渣爹,跟着受了不少苦。”
陈墨心里一沉,想起搜索到的60年代儿童营养状况,那会儿主食多是地瓜、窝窝头,鸡蛋都是奢侈品,想来囡囡平时肯定没吃过什么好东西。他没再多问,心里已经打定主意,待会儿过去得给孩子带点补身体的东西。
下午上班前,两人约好在医院大门口碰面。姜诚回会场附近等刘主任散会,陈墨则先去值班室给家里打了个电话,跟媳妇丁秋楠说晚上要晚点回去。下班铃一响,他立马收拾好东西,又绕到食堂买了两斤白面馒头、一小罐麦乳精——这还是上次姐夫王建军托人弄来的,他一直没舍得喝,这会儿刚好给囡囡带过去。
在门口等了不到半小时,就见姜诚骑着辆二八自行车飞奔过来,车把上还挂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。“快上车,刘主任特意准了我提前走。”他拍了拍后座。
陈墨坐稳后,姜诚猛地一蹬脚踏板,自行车钻进了熙攘的人群。出了医院大门,拐进一条胡同,眼前的景象瞬间变了——狭窄的巷道里挤满了私自搭建的木板房,屋檐低得几乎要碰到头顶,各家各户的煤炉就摆在过道上,浓烟混着油烟呛得人直咳嗽。
“这地方怎么这么乱?”陈墨忍不住问道,身子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,避免碰到墙上挂着的腌菜坛子。
“能租到就不错了。”姜诚喘着气,避开一个蹲在地上洗衣服的大妈,“四九城的房子比金子还金贵,我托了局里三个同事才找到这地儿。居委会那边排着长队等房呢,没个三五年轮不上。”
自行车在迷宫似的巷道里拐来拐去,不时要停下来等人家挪开煤炉、收起晾着的衣服。陈墨注意到,不少人家的窗户都用报纸糊着,墙根下堆着捡来的柴火,偶尔有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门口抽烟,见了他们也只是抬眼瞥一下。
“诚哥,还有多久到啊?”陈墨的腿都快麻了。
“快了快了,前边拐个弯就到。”姜诚话音刚落,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喊起来:“舅舅!你可算回来了,囡囡肚子都饿扁了!”
陈墨抬眼望去,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拐角跑出来,头上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,身上的花布褂子洗得发白,袖口还磨破了边。她跑到姜诚面前,仰着小脸打量着自行车后座的陈墨,眼里满是好奇:“舅舅,这是谁呀?你的自行车哪来的?”
“这小丫头就是囡囡?”陈墨愣住了——姜诚说她六岁,可看起来比自家两岁的娃高不了多少,脸蛋蜡黄,嘴唇也没什么血色,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。但那对羊角辫,还有眉眼间的神态,跟记忆中那个扎着小辫追着他跑的姜莉一模一样。
姜诚把自行车靠在墙上,蹲下身抱起囡囡,转了个身笑道:“囡囡,这是舅舅的好朋友,你得叫他小舅舅。”
囡囡怯生生地盯着陈墨,小手紧紧抓着姜诚的衣领,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叫道:“小舅舅好……我叫囡囡,今年六岁了。”声音酥酥软软的,像似的。
陈墨心里一暖,赶紧从帆布包里掏出那罐麦乳精,又摸出几块水果糖——这还是上次姐姐陈琴给他带的,他一直没舍得吃。“囡囡真乖,这些糖给你吃,麦乳精让妈妈冲给你喝,能长高高。”
囡囡的眼睛瞬间亮了,直勾勾地盯着糖块,却没敢伸手,只是转头看向姜诚。直到姜诚点了点头,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,把糖块紧紧攥在手里,小声道:“谢谢小舅舅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陈墨笑着揉了揉她的头,指尖触到的头发干枯发黄,心里更不是滋味了。
就在这时,屋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:“囡囡,你舅舅回来没?饭都快凉了。”
“妈妈!舅舅回来啦!还带了个小舅舅!”囡囡挣扎着从姜诚怀里跳下来,攥着糖块就往屋里跑,羊角辫一甩一甩的。
姜诚冲陈墨挤了挤眼,拿起帆布包:“走吧,咱进去。等下别说是你,看莉莉能不能认出你来。”
陈墨深吸一口气,跟着姜诚往屋里走。刚迈过门槛,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煤烟味混着红薯的香气。屋子很小,就一间房,靠墙摆着一张木板床,床边支着个煤炉,炉上坐着个豁了口的砂锅,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。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褂子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贴饼子,听见脚步声,转过头来。
看清那张脸的瞬间,陈墨的呼吸猛地一滞。
女人的头发用一根粗皮筋扎在脑后,额前留着薄薄的刘海,眼角虽有了细纹,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。尤其是那双眼睛,跟记忆中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一模一样,清澈又明亮。只是此刻,她的眼神里满是惊讶,手里的面团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了案板上。
“你……”姜莉张了张嘴,声音都有些发颤,“你是……”
姜诚笑着拍了拍陈墨的肩膀:“莉莉,认不出了?这可是你小时候总跟在屁股后头要糖吃的小墨啊。”
“小墨……陈墨?”姜莉的眼睛瞬间红了,快步走上前,伸出手又缩了回去,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,“真的是你?你怎么会来这儿?”
陈墨看着她泛红的眼眶,心里五味杂陈:“莉莉姐,是我。我跟诚哥重逢了,特意来看看你和囡囡。”
“快坐快坐!”姜莉赶紧擦了擦手,拉过一把椅子,又转身想去倒热水,却发现暖水瓶是空的,顿时有些局促,“你看我,光顾着做饭了,连热水都没烧。”
“别忙乎了莉莉姐。”陈墨赶紧拦住她,把帆布包里的馒头和麦乳精递过去,“我带了些吃的,给囡囡补补身子。”
姜莉看着那罐麦乳精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:“这么金贵的东西,你怎么还带这个……囡囡长这么大,还没喝过呢。”
“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得补补。”陈墨说着,看向案板上的红薯饼子和砂锅里的野菜汤,心里更酸了——这哪够一个六岁孩子的营养需求。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,从口袋里掏出纸笔:“莉莉姐,我给你写个方子,回头你去药店抓点药,煮水给囡囡喝,能调理脾胃,帮她开开胃。”
姜诚在一旁笑道:“你可算找对人了,小墨现在是协和的大中医,医术高着呢。”
姜莉连忙点头,小心翼翼地接过纸笔,眼里满是感激:“谢谢你,小墨。这么多年没见,没想到你真的成了大夫。”
陈墨刚写下“山药、茯苓、山楂”几个字,就听见囡囡喊着“妈妈”跑了过来,抱着姜莉的腿仰起小脸:“妈妈,小舅舅给的糖好甜,麦乳精什么时候能喝呀?”
姜莉摸了摸女儿的头,笑着擦去眼泪:“等吃完饭就给你冲。小墨,快坐,饼子马上就好,今天就在这儿吃饭。”
陈墨看着眼前温馨又简陋的景象,心里暗暗打定主意:户口的事,他得帮着想想办法;囡囡的营养,他也得时常过来照看。毕竟,这是他年少时最亲近的家人,是南泥湾岁月里最温暖的回忆。
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煤炉里的火苗跳跃着,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暖暖的。陈墨看着姜莉忙碌的身影,听着囡囡清脆的笑声,还有姜诚偶尔的打趣,只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虽然生活依旧杂乱,但只要人还在,情谊还在,就总有盼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