洗浴间的水汽还没散尽,氤氲得镜面蒙着层薄雾。丁秋楠被陈墨拦腰抱起时,鬓角的碎发还沾着水珠,挣扎着捶了下他的肩膀:“你干嘛?放我下来!”
“谢我媳妇深明大义啊。”陈墨低头蹭了蹭她泛红的耳垂,鼻尖萦绕着胰子的清香,“昨天答应不给建华买车,今天得好好奖励你。”
“我想起要说的话了!”丁秋楠突然按住他的手臂,眼神亮了起来,“琴姐说街道办下周要登记家庭资产,咱家那辆旧自行车得赶紧补登……”
“先记账。”陈墨笑着用脚勾上房门,“等会儿再说也不迟。”
“哐当”一声轻响,将窗外的蝉鸣隔绝在外。丁秋楠的话终究没能说完,直到第二天清晨,她对着镜子梳辫子时,望着镜中满脸笑意的陈墨,反倒忘了昨晚到底想说什么,只嗔怪地丢过去个白眼:“都怪你,把我思路全搅乱了。”
陈墨正帮陈诺系小布鞋的带子,闻言笑着挑眉:“那晚上再好好想想?”
“呸,没个正形。”丁秋楠把蒸好的窝头往布兜里塞,“今天记得去趟建军姐夫那儿,三大爷早上又在胡同口问工业券的事了。”
晨光穿过葡萄架时,陈墨已经骑着自行车抵达协和医院。中医科的诊室刚洒过清水,青砖地面泛着潮润的光,桌上的搪瓷杯里泡着新沏的茉莉花茶,茶梗竖得笔直。他刚翻开中药所送来的病人档案,指尖划过“慢性肾炎”的诊断记录,就听见肾内科的小护士跑过来:“陈大夫,昨天那例狼疮性肾炎患者的尿常规结果出来了,尿蛋白还是三个加号。”
“知道了,我等会儿过去看。”陈墨在病历上批注“加用黄芪三十克”,脑海里比对着重生前进阶的肾病诊疗方案。他正凝神思索,门板突然传来三下叩击,力道沉稳,不似寻常病患的轻敲。
“请进。”
门轴吱呀转动,逆光中站着个穿中山装的身影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正是特殊部门的刘叔。他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小伙,军装笔挺,进门后便守在门外,背对着走廊站成笔直的剪影。
“刘叔?您怎么来了?”陈墨连忙起身,顺手把摊开的医案往抽屉里推了推。这诊室虽小,却常有涉密的诊疗记录,容不得半点马虎。
刘叔笑呵呵地坐到对面的木椅上,手指敲了敲桌面:“路过顺便看看你,不算正式谈话。”他目光扫过桌上的搪瓷杯,视线在“为人民服务”的红字上顿了顿,“听说你最近在搞中医调研?梁主任可是把你夸上天了。”
陈墨给倒了杯热茶,眼角瞥见门外的守卫,心里暗暗纳闷——刘叔向来轻车简从,今天这阵仗,怕是来者不善。“就是跟着梁主任跑跑老药铺,谈不上调研。”他在桌后坐下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边的木纹。
刘叔呷了口茶,忽然话锋一转:“认识娄世昌吗?钢厂原来的老板,现在的合营股东。”
“认识,他女婿许大茂带他来买过药。”陈墨端杯的手顿了顿,心里咯噔一下。娄晓娥昨天还来家里搬东西,说公私合营的事愁得娄叔睡不着觉,怎么刘叔突然提起他?爸妈生前所在的部门,从来不会为鸡毛蒜皮的事兴师动众,难道娄叔真在转移资产?
“他托人查过你的档案,你知道吗?”刘叔的语气依旧平淡,却让诊室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。
“查我?”陈墨着实愣了,眉头拧成疙瘩,“他查我干什么?我跟他就见过两面,除了开药方没打过别的交道。”
“你父母的档案属于涉密级别,等闲人查不了。”刘叔放下茶杯,杯底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,“下面的人发现有人碰你的资料,立刻报上来了。我们把娄世昌请去问了问。”
“请”字说得轻描淡写,陈墨却能想象出娄叔当时的慌张模样——那老爷子虽经商多年,哪见过这种阵仗。“他怎么说?”
“说想买你个药方,你不肯卖,就想查查你的底细,看能不能另想办法。”刘叔突然露出点八卦的笑意,“什么药方这么金贵?让他这么上心。”
陈墨尴尬地咳了两声,耳尖发烫:“就是……男人用的滋补药,效果还行。”
“哦——”刘叔拖长了语调,眼里的好奇瞬间消散,摆了摆手,“我当是什么宝贝,这玩意儿我用不上了。”他话锋又转,神色重归严肃,“不过我看,他查你恐怕不止为了药方。”
陈墨心里一凛,果然被自己猜中了。他往前探了探身,声音压得极低:“刘叔,这话我只跟您说,算咱叔侄俩私下聊天,出了这门我可不认。您没带录音设备吧?”
“你这臭小子!”刘叔笑骂着拍了拍口袋,“不信你搜搜?我要是想录音,还能让你看出破绽?”他身子往后靠了靠,指尖敲击着扶手,“说吧,我听着。”
陈墨端起茶杯润了润喉,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:“前阵子娄晓娥来家里,说公私合营后娄叔总失眠。我没明说,就让他多看看《人民日报》的经济版面,尤其是关于‘资本改造’的社论。”
“就看报纸?”刘叔挑眉。
“还有南泥湾那阵的旧事。”陈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着,“当年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开荒,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’的口号喊得响,本质不就是打破封锁、整顿经济秩序?”他抬眼看向刘叔,“现在这形势,跟那时候的整顿异曲同工。娄叔是老商人,哪能看不出苗头?他查我,怕是想确认我是不是上面派来的‘探路石’。”
刘叔的眼神瞬间变得怪异,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年轻人:“你才多大年纪,居然能从报纸里看出这些?”
“上辈子见得多了。”陈墨这话脱口而出,又赶紧圆回来,“不是,我是说以前在乡下插队,听老人们讲过不少运动的门道。这种事,从来都是‘于无声处听惊雷’。”
刘叔重重吐了口气,指节敲着桌面:“难怪娄世昌最近不对劲,天天约老伙计们喝茶,还总去银行查外汇牌价。我们盯了他半个月,正纳闷他要干什么呢。”
“他就两条路可走。”陈墨端起茶杯,水汽模糊了眉眼,“要么主动把资产清给国家,落个‘积极响应政策’的名声;要么偷偷转移,等着被查。现在被您盯上,恐怕只能选第一条了。”
“还是你看得透彻。”刘叔感慨着摇头,“不过说实话,你这些推断,是自己想的,还是听王部长说的?”
“王叔可没跟我聊过这些。”陈墨赶紧摆手,“他每次见我,只问我有没有给琴姐捎东西。再说了,这种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我顶多算反应快点。”
刘叔盯着他看了半晌,突然笑了:“你小子干医生真是屈才了。要不跟我干?保管比坐诊有前途。”
“别别别!”陈墨连忙摆手,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王叔要是知道您挖他墙角,指定提着枪去您家堵门。我可不想夹在中间为难。”
“哈哈哈,算你识相。”刘叔被逗得大笑,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行,不逗你了。娄世昌那边我们会盯着,你不用管。对了,陈国栋主任让你有空去趟他办公室,说是调研经费的票据批下来了。”
送走刘叔,陈墨才发现后背的汗已经把白大褂浸湿了。他刚坐下喝了口凉茶,诊室的门又被推开,这次是梁明远主任拿着本医案走进来:“刚才那是特殊部门的刘主任吧?怎么突然找你?”
“就是问点私事。”陈墨含糊带过,接过医案,“主任,这是西城老药铺的走访清单,您看看要不要补充。”
梁明远推了推眼镜,目光落在“赵老中医乾隆医案”的字样上:“这个得重点访,听说老爷子脾气怪,得带上你上次配的降压药当敲门砖。”他突然想起什么,“对了,王建军副局长早上打电话来,说工业券的事有眉目了,让你下班去趟粮食局。”
陈墨心里一松,三大爷的事总算有了着落。他刚把医案收好,兜里的搪瓷缸突然传来震动——是丁秋楠托人捎来的口信,说丁建华中午来家里了,拿着自行车票美得合不拢嘴,还特意买了块水果糖给陈念赔罪。
想到小舅子那副毛躁模样,陈墨忍不住笑了。他起身往肾内科走,路过走廊时,瞥见窗外的梧桐树上停着只麻雀,正啄食着落在枝桠上的纸团。阳光穿过叶隙洒下来,在“中医调研路线图”的复印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倒让这满是悬念的清晨,多了几分烟火气。
下班骑车路过胡同口,小卖部的掌柜探出头喊:“陈大夫,许大茂刚来过,说晚上七点来吃炸酱面,还带了瓶二锅头!”
陈墨笑着应了声,心里却盘算着——今晚得好好问问许大茂,娄叔最近到底在跟哪些人来往。毕竟刘叔虽然没明说,但他知道,这事恐怕还没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