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郊负手而立。
面前的那道虚空裂缝还未闭合,象是一道没能愈合的丑陋伤疤,横亘在西牛贺洲的天穹之上。
那里,原本应该有一道接引神光,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混沌不明、深不见底的虚无。
“几次三番,阻碍天庭执法。”
殷郊的声音很冷,在天地间激荡回响。
“先是罗汉阻路,后有菩萨行凶,再是佛祖包庇。”
“如今,连须弥山都要亲自下场,行这藏污纳垢之事。”
殷郊猛地踏前一步,脚下的虚空寸寸崩裂。
“怎么?真当我天庭的律法是摆设?”
“尔等,意欲何为!”
一声暴喝,自殷郊身后猛然蒸腾起一道淡淡紫气,咆哮着冲向那道虚空裂缝。
紫气入渊,如泥牛入海,却也激起了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。
片刻的死寂后,那须弥山裂隙之中,传出一阵宏大、缥缈的禅音。
“太岁何必动怒。”
那声音平和,瞬间便抚平了荡起的涟漪。
“西方极乐,乃清净之地。须弥山界,属方外之天。”
“不沾红尘因果,不列六道轮回。”
那声音继续说道,语气不急不。
但其中那股俯视的傲慢与说教,却是毫不掩饰。
“韦陀虽有过衍,然既已蒙受接引,便已斩断红尘俗缘,复归清净。”
“红尘律法,管不得方外之人。天庭规矩,束不住出世之修。”
“此乃自古之理,岁君又何必苦苦相逼,坏了这一份清净善缘?”
“执着于所谓法理,强闯方外,扰乱清净,岂非是自寻烦恼,徒增业障?”
这番话,说得云淡风轻,理所当然。
这就是西方教的逻辑。
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
灵山之上的诸佛,听到这番话,均是颇为认同的齐齐点头。
是啊。
他们是方外之人。
凡间的律法管不到他们,天庭的天条管的也是神仙,与他们这群修得大自在的佛陀何干?
“呵呵……哈哈哈!”
殷郊怒极反笑,笑声震得周围的祥云都在溃散。
“方外之地,不沾因果!”
殷郊手中太岁宝印猛然举起,六十甲子神纹疯狂流转,镇压诸天、统御万法的气势爆发开来。
“冠冕堂皇!”
“不沾红尘,何以受人间香火?”
“出世之修,何以在人间享用供奉?”
“要好处的时候,你们入世比谁都快,争香火,抢气运,无所不用其极!”
“要担责的时候,你们避世比谁都快,一句方外之人,便想逃脱法网恢恢?”
“既当婊子,又立牌坊,这便是你西方教的无上妙法吗?”
这番话骂得太狠,太毒,太过直白。
虚空中的禅音都为之微微一滞。
殷郊却不给丝毫喘息的机会,方天画戟重重顿在虚空。
“今日,本君便教你们明白。”
他环视四方,声音如雷霆滚过苍穹。
“这三界五行,九天十地,日月星辰之下,山河江川所至,皆为天庭法界!”
“只要在这片天地之下。”
“这法,你们守也得守,不守,也得守!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殷郊眼中凶光暴涨,手中宝印对着那裂缝狠狠一盖。
轰隆!
宝印裹挟着无可匹敌的滔滔大势,便朝着须弥山的入口冲刷而去。
冥冥中,三十三天外,一股玄奥的天道气机,虽未直接降临,却隐隐加持在了殷郊那方太岁宝印之上。
“放肆!”
殷郊不知进退的行为,让须弥山中的阿弥陀佛都动了真火。
原本仅仅是一道缝隙的虚空裂口,在这一刻,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撕扯开来。
无穷无尽的金光,化作了实质般的金色岩浆,自那裂缝中倾泻而下。
那金光之中,没有罗汉的吟唱,没有天女的散花。
只有一种气息。
古老。
苍茫。
那是远比现在的灵山诸佛更加久远,更加原始的西方教底蕴。
“痴儿狂妄。”
“既不识天数,不明至理,那便休怪老衲以雷霆手段,镇邪降魔。”
随着阿弥陀佛那略带怒意的声音落下。
数道身影,自那金色的岩浆中,缓缓踏步而出。
随着这几道身影出现的瞬间,就连被镇压在地上的燃灯古佛,那肿胀的双眼中都流露出了讶异之色。
甚至连现在的灵山之主如来,一直半阖的双眼也猛然睁开,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与忌惮。
这几位……竟然还在?
只见居中一人,身形枯槁如柴,披着一件不知是何年代的破烂袈裟,赤着双足,皮肤呈现出一种古铜色,仿佛已经历经了亿万年的风吹雨打。
那僧人面容奇古,眉心生有一颗肉髻,双目深陷,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悲苦。
他手中持着一卷早已泛黄的贝叶经,经文翻动间,有大道伦音响起,阐述着“空”与“有”的演化,让周围的空间都在不断崩塌重组。
他盘坐于一条巨大的神龙虚影之上。
那龙非东土之龙,无角无鳞,却长有千首,每一颗头颅都在吞吐着晦涩难明的毒雾与神光,每一双眼睛里都倒映着世界的生灭。
正是西方教古尊者,大乘中观之祖——龙树菩萨!
而右侧一人,则是一副苦行僧的打扮。
面容愁苦,仿佛背负着众生所有的苦难,手中握着一截枯萎的树枝。
那截枯枝随意的摆动间,周围的空间便随之扭曲、塌陷,仿佛连“存在”这个概念都被其抹去。
在他的身后,有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相随。
那白马仰天长嘶,其声悲切,其音如雷,竟能穿透神魂,直指人心最深处的软弱与恐惧。
其声所过之处,太岁府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天兵,眼神竟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与呆滞。
乃西方教禅宗初祖,大愿尊者——马鸣大士!
而在右侧的那位,最为诡异。
那根本看不出人形,仿佛是一团不断蠕动的阴影,阴影之中,偶尔露出一只眼睛,或是一只耳朵,散发着令人迷乱的呢喃之声。
这是西方教最隐秘的苦行尊者,修的是“无我无相”的寂灭之道,连名字都早已舍弃,只被称作“无相尊”。
这三人身上,没有灵山诸佛那种宝相庄严的气韵,更接近于洪荒时期的神魔。
凶悍、原始、不可名状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
龙树菩萨缓缓开口。
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,仿佛在阐述着某种天地至理。
“太岁府君。”
“万法皆空,因果不虚。”
“你执着于法度,却不知法度亦是虚妄。”
“你欲以有为之法,束缚无为之道,岂非缘木求鱼?”
随着他的话语,他座下的千首神龙猛然睁开亿万双眼眸,齐齐看向殷郊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波动散开。
殷郊只觉得手中的太岁宝印猛地一沉,那原本清淅无比的六十甲子符文,竟然开始变得模糊、扭曲。
仿佛这方大印所代表的“法度”,正在被对方的“空性”所消解!
这就是龙树的“中观”之道。
破除一切执着,消解一切概念。
后方的赵公明握着金鞭的手紧了紧,原本戏谑的表情被凝重所取代。
这三个老怪物,每一个都强的可怕!
这是准圣级别的底蕴!
而且是早已不问世事,只修杀伐大道的古老准圣!
“虚妄?”
殷郊嘴角露出一抹森然冷笑,五指猛然收拢,指节因用力而发出爆鸣。
“既然万法皆空,那本君今日便是断了你西方道统,想来对尔等大彻大悟之人,也不过是一场空梦罢了!”
“天庭的娃娃,口气不小。”
马鸣大士轻轻抚摸着身旁的白马,声音沙哑干涩,象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。
“当年封神,通天教主摆下万仙阵,也不敢下此妄言。”
“你不过是依仗一点天道馀荫,就真以为自己能代表天道了?”
说话间,他手中那一截枯萎的树枝,对着殷郊轻轻一划。
下一刻。
嗤啦——
殷郊脚下的岁月长河投影,竟被这枯枝硬生生划出了一道断层!
就象是画布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。
原本浩浩荡荡、奔流不息的时光之水,在此处出现了诡异的停滞与回流。
周遭光影错乱,时间的流速象是一团被揉皱的乱麻。
殷郊脚下的虚空微微塌陷,那三尊从岁月长河深处踏出的身影,带来的不仅仅是威压,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古老死寂。
不远处,马鸣大士垂着眼帘,枯瘦的手掌缓缓抚过身侧白马的鬃毛,动作轻柔得象是在擦拭供桌上的尘埃。
“希律律——!”
白马昂首,一声悲嘶。
发出一声直指神魂的哀音。
无数历经杀伐的天兵身形佝偻,手里的兵刃当啷坠地,捂着胸口大口喘息,指缝间渗出冷汗。
杨任眼框中的手骨剧烈颤斗,温良这等正神更是面如金纸,头顶原本凝实的法相象被狂风卷过的烛火,忽明忽暗,几欲崩碎。
就连赵公明也被逼得伏低身子,坐下黑虎不安地刨着云头,周身二十四颗定海神珠毫光狂闪,挡住那股无孔不入的悲苦意境。
原本如丧考妣的灵山诸佛,腰杆瞬间挺直。
这便是西方教。
这才是圣人道统压箱底的手段!
燃灯古佛保持着脸贴大地的屈辱姿势,但他那只还能转动的眼珠子,却死死盯着殷郊,甚至因为极度的亢奋而充血通红。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
燃灯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笑,声音沙哑,却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快意。
“殷郊小儿,看清楚了吗?”
“这就是底蕴!这就是我西方教万劫不灭的底气!”
“你真以为仗着几件法宝,挂着天庭神职,就能踩在我灵山头顶作威作福?”
“今日,天上地下,没人救得了你!”
面对燃灯的恶意与嘲讽,殷郊嘴角扯出一抹冷硬的笑来。
“底蕴?”
“今日,本君就让尔等瞧瞧。”
“什么叫……神权天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