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金车驾横贯长空。
天马踏碎云海,车轮滚滚,碾过九重天阙的虚影。
车驾之内,一片死寂。
殷郊闭目端坐,指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膝上,一动不动。
杨任侍立一旁,低垂着头,连呼吸都刻意放缓,生怕惊扰了这位尊神。
他不敢去看主位上那道身影。
今日九仙山发生的一切,对杨任神魂造成的冲击,远胜过当年血溅朝堂。
一人,一车,堵一教山门。
逼得金仙低头,辱得师门昏厥。
最后,竟是这般云淡风轻地全身而退。
这是何等的威势,何等的手段。
车架之外,是人间大地,山河壮丽,红尘滚滚。
就在这时,殷郊的心神,微不可查地一动。
神魂的最深处,那一缕微弱的人皇紫气,竟是发出了一丝轻微的悸动。
仿佛与下方大地深处的某种气息,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共鸣。
“停。”
冰冷而简短的指令,从殷郊口中吐出。
驾车的日游神不敢有丝毫怠慢,立刻勒住缰绳,四匹神骏的天马发出一声嘶鸣,稳稳停在了云端之上。
杨任掀开帘幕,神情不解。
“岁君,有何吩咐?”
殷郊没有回答,只是掀开车窗的帷幔,目光穿透层层云气,投向了下方的大地。
那是一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。
山峦呈现出一种荒凉的赭石色,干裂的河床如同大地丑陋的伤疤,蜿蜒扭曲。
目之所及,几乎看不到成片的绿色,只有顽强的沙棘与骆驼刺,在凛冽的西风中瑟瑟发抖。
这里的灵气,稀薄得近乎于无。
与仙家福地相比,这里简直就是被遗弃的不毛之地。
然而,就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,却聚居着一群凡人。
他们穿着粗陋不堪的麻衣,皮肤被风沙侵蚀得黝黑粗糙,象是老树的树皮。
但他们的眼神,却异常的坚韧,仿佛在这片贫瘠土地上扎了根的野草。
此刻,他们正在举行一场祭祀。
祭坛由粗糙的石头垒成,几捧炒熟的黍米和一陶罐浑浊的清水,便是全部的祭品。
在高台的正中央,竖着一根黑色的图腾柱。
上面用最古朴的线条,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。
一名白发苍苍、老得看不出年岁的老者,正跪在图腾柱前,用一种古老而沙哑的音调,吟唱着祭文。
下方,数以百计的族人,无论男女老少,尽皆跪倒在地。
神情真切而虔诚。
他们的信仰,纯粹,原始,带着一股百折不挠的悍勇之气。
“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……”
殷郊的脑海中,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句古老的祭词。
“此是何地?”
殷郊的声音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杨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神目之中清光流转,看清了下方的景象,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复杂。
“岁君。”
杨任躬身回道:“此地,乃是凡间秦地。”
“秦?”
殷郊的目光,落在那玄鸟图腾上,眼神深邃。
“正是。”杨任轻叹一声,继续解释,“昔日武王伐纣,我大商复灭。”
“然,飞廉、恶来两位将军,忠肝义胆,不肯降周,率领麾下残部,与西周大军鏖战多年,直至战死。”
殷郊的心头微动。
飞廉,恶来。
那是两个刻在殷商战史上的名字。
“周王室虽痛恨其顽抗,却也敬其勇武,更畏惧其部众的战力。”
“于是,便将其后人与部族,分封至此西陲苦寒之地,令他们抵御西戎,永为大周屏障。”
杨任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难明的唏嘘。
“名为分封,实为流放。”
“让他们在这片不毛之地,与凶悍的戎狄日夜厮杀,自生自灭。”
“数百年过去,没想到,他们竟还在此地繁衍生息,更未曾遗忘,自己是玄鸟的后裔。”
殷郊静静地听着,没有说话。
他的目光,穿过云层,落在了那一张张饱经风霜,却依旧倔强不屈的脸上。
他看到了一个断了腿的汉子,拄着粗糙的木杖,背脊却挺得笔直,眼神坚定。
他看到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,自己面黄肌瘦,嘴唇干裂,却将襁保中的孩子裹得严严实实。
他看到了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童,学着大人的模样,跪在地上,小小的拳头,捏得死死的。
这些人,是他的子民。
是大商最后的血脉。
神魂深处,那缕人皇紫气,跳动得愈发剧烈。
殷郊看着他们对着那尊简陋的玄鸟图腾,一遍又一遍地叩首,口中用古老的音节,吟唱着属于先祖的歌谣。
“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……”
歌声沙哑,残缺不全,在狂风中时断时续。
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拗与骄傲。
数百年过去了。
这片土地上的凡人,早已忘记了成汤的荣光,忘记了朝歌的繁华。
他们唯一记得的,便是那只诞生了他们先祖的玄鸟。
那是他们最后的信仰,也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。
殷郊的身体,微不可查地颤斗了一下。
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,从神魂最深处汹涌而起。
是悲凉,是愤怒,是欣慰,更是……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。
这些人,是他的子民。
是大商,最后的遗民。
那一缕人皇紫气,在这一刻,仿佛感受到了子民的呼唤,竟是前所未有的活跃起来。
丝丝缕缕的紫金光华,从那一点内核中弥漫而出,将殷郊整个神魂都笼罩其中,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尊贵与霸道。
就在殷郊心神激荡,准备降落车驾的瞬间。
“当——”
一声悠远、浩瀚的钟鸣,毫无征兆地从三十三重天外传来。
这钟声,不似雷音,不似仙乐。
它仿佛是天地的脉搏,是宇宙的呼吸,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至高威严,瞬间传遍了三界六道的每一个角落。
昊天金阙,聚仙钟!
天帝宣召!
杨任与日夜游神脸色剧变,神魂在这钟声之下,竟是生出一种本能的敬畏与臣服,齐齐朝着凌霄宝殿的方向,跪伏下去。
殷郊抬起头,目光穿透无尽云层,望向那凌霄宝殿的方向。
终于坐不住了么。
也好。
殷郊收回了目光,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那片贫瘠的土地,依旧跪拜着玄鸟图腾的殷商遗民。
“起驾。”
殷郊放落车帘,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漠。
“回天庭。”
黑金车驾化作一道撕裂天穹的流光,向着南天门的方向,疾驰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