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垚给他们倒了茶,便又聊了起来。
从他的话里,关山对这宝土县的情况,有了更深的了解。
宝土县的百姓,信奉的是一位“山神”。
据说这位山神,能庇佑宝土县,让山里年年都能产出大量的宝土。因此,百姓们对这位山神,都极为敬畏。
而有一些能带着他们找到宝土的“山耗子”,便被他们奉为山神的化身。
方垚看向角落里正在休息的小灰,面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。
“这小东西是阿莲从小养大的,通人性得很,每次都能带着我们找到最好的宝土矿脉。要不是有它,我们家早就活不下去了。”
说到这里,方垚又是一声长叹。
“阿莲的丈夫……也就是我那苦命的儿子,几年前被黑土寨的人掳去做苦力了。还好,他们还算讲点信用,允许咱们花钱把人赎回来。”
“最近攒的钱,也快够了。等再挖几趟宝土,很快……很快就能把他赎回来了。”
他看着不远处厨房里忙碌的阿莲,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希望。
就在这时,厨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。
“嫂子!你就让我尝一口!就一口!”
“嫂子!你凭什么不让我吃!那鸡咱们家养了那么久,都舍不得吃,凭什么给两个外人吃!”
是方墩的声音,充满了愤怒。
“方墩,你小声点!这是恩人,是给恩人准备的!”阿莲的声音带着哭腔,显得很是无助。
“什么狗屁恩人!我看你就是偏心!我大哥不在家,你就勾搭上外面的野男人了是不是!”
“你……你胡说八道!”阿莲被气得声音都发抖了。
院子里的方垚听到这话,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“这个畜生!”
他猛地站起身,抄起墙角的扫帚,怒气冲冲地就往厨房里闯。
很快,厨房里就传来了方墩的惨叫和方垚的怒骂。
“我打死你这个没脸没皮的东西!你大哥还没死呢!你就敢这么编排你嫂子!滚!你给我滚出去!”
一阵鸡飞狗跳之后,方墩被方垚连打带骂地赶出了院子。
“你去!现在就把你那袋子土给老子换成钱!换不回来,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!”方垚指着大门,气得浑身发抖。
方墩捂着脑袋,怨毒地瞪了厨房一眼,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关山,眼神里满是不甘和嫉恨,最终还是一瘸一拐地走了。
方垚这才喘着粗气,回到石桌旁,满脸歉意地对关山和武生拱了拱手。
“让两位见笑了……家门不幸,家门不幸啊……”
他叹了口气,神情落寞地解释道。
“自打我儿子被抓走,这小子就越来越无法无天,整天游手好闲,还总想方设法地往阿莲身边凑。”
“我们本不想让他再来,可我这腿脚不方便,阿莲一个女人家,挖土又是个力气活,总得有个男人帮衬,这才……”
“唉,还好,等我儿子回来就好了,到时候,就能让他离远点了。”
关山默然。
他能理解方垚的无奈,但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不就是一口鸡肉吗?刚进门的时候,他明明听到后院不少家禽。
至于让方墩的反应这么大?甚至平日里碰都不让碰?
他有些好奇,便起身走到了厨房门口。
厨房的案板上,一只处理干净的鸡,正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那是一只再正常不过的鸡。
两条腿,一对翅膀。
可当关山的目光,扫过院子鸡笼里圈养的其他几只鸡时,他的瞳孔却猛地一缩。
那些鸡,有的长了三条腿,有的背上多了数只扭曲的翅膀,甚至有的长了两个脑袋!
无一例外,全都患上了那种诡异的“多肢病”!
他瞬间明白了。
阿莲要款待他们的,是这个家里,唯一一只正常的鸡。
这对于吃了大半辈子被污染食物的方墩来说,无疑是天大的诱惑。
关山的心,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他想起了在万福县,赵德爷孙俩为了救他,拿出了家里最后的口粮。
如今在这宝土县,方垚一家,又为了报答他,拿出了家里唯一“正常”的食物。
何其相似。
这世道的苦难,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,呈现在他面前。
而这些挣扎在苦难中的人,却总能保留着那份最质朴的、最纯粹的善意。
而他总是那么幸运,遇到的挣扎在苦难中的人,愿意以最质朴的善意待他。
这份善意,沉甸甸的,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。
关山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。
徜若此行所遇,非良善而是恶徒,非感恩而是凉薄,那自己还会为这长冬,去长春府求一个答案吗?
关山觉得,还是会的。
恶人如蝗,善者如星。
蝗虫虽多,遮天蔽日,却终究只能苟活于一时;
星辰虽远,看似微弱,却能亘古长明,指引夜行之人。
天下如此之大,总有赵德,总有方垚。
若是目光只聚焦于那些恶人,岂非一叶障目?
关山想到此处,只觉得胸中一股郁气一扫而空!
前生憾事三千种,自我今生一念通!
救想救之人,杀该杀之辈。
前世没有能力做到的种种遗撼,今生一一弥补!
念及此,他只觉得道心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。
他看了一眼厨房里,正红着眼框处理着鸡肉的阿莲,又看了一眼院子里,唉声叹气的方垚。
他发现,方垚的脖子下面那条小手臂正在蠕动。
而阿莲的手腕上,皮肤下面,似乎也有不正常的凸起。
方垚和阿莲身上的多肢病,本质上应该是某种污染催生出的多馀血肉,根基尚浅。
但……再过几年,谁知道这些多馀血肉会不会掠取更多宿主生命力呢?
关山又回想起刚入城时候看到脖子长出侧脸的那人。
关山沉默了片刻,转身走回院子,拍醒了正趴在石桌上打盹的白妙妙。
“妙妙,帮个忙。”
“干嘛?”白妙妙睡的正美,闻言懒洋洋地睁开眼。
“给他们治治。”关山指了指两人身上的病灶。
白妙妙愣了一下,“刚出万福县的时候不是说要低调吗?怎么又要我显灵了?”
关山又指向鸡笼的方向,轻声说道,“他们值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