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升起,万福县依旧寒风料峭。
万福县衙,大堂之内。
县令赵坤坐在太师椅上,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一个晚上了。
“师爷怎么还没回来?”他抿了一口茶,语气中透着不耐,“不过是处理一个流民和一只没化形的精怪,怎么花了一个晚上?”
堂下,身材魁悟的县尉连忙打了个圆场,笑道:
“大人息怒。师爷的脾性您又不是不知道,最爱玩乐。许是处理完那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,又在哪家寻欢作乐,忘了时辰。”
赵坤冷哼一声,正要发作,一个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,脸色煞白。
“大……大人!不好了!”
“何事惊慌?”赵坤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。
那衙役跪在地上,声音都在发抖:“昨夜……昨夜乱葬岗那边,有人发动了‘春夜生潮阵’,还召唤了大娘娘,城里的香火,被消耗了三成!供奉的春娘娘,也少了数只!”
“什么!?”
赵坤壑然起身,一把揪住那衙役的衣领,双目赤红。
“过几日府里就要来人收取香火了!现在少了三成?!”
他一把将衙役推开,在大堂内焦躁地踱步。
“那个废物!怎么办的事!乱葬岗数以百计的阴鬼,还不够他驱使?还要召唤大娘娘!”
他脑子被狗吃了吗!
“来人!”赵坤对着堂外厉声咆哮,“立刻!派人去把那个废物给本官找回来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”
“另外!”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,“传令下去!即刻再次收税!挨家挨户地收!就说春娘娘降下神谕,需要额外的供奉!”
“收不上来的,不管男女老少,立刻给本官拉到县衙祭坛,喂给‘大娘娘’!”
“若有反抗的,也一并处置!”
传令的衙役闻言,脸上露出一丝尤豫:
“大人,前几日才收了份子,家家户户都已是囊中空空……”
啪!
话音未落,赵坤已是反手一掌,抽在了那衙役脸上,几颗带血的牙齿混着口水飞了出去。
“他们不掉脑袋,那你要掉脑袋吗!”赵坤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“无非是一些泥腿子,死了,过几年就又生出来了!眼下的难关,不用他们的命填,难道要你我把修炼用的香火交出去吗?啊?!”
“滚!”
那衙役捂着高高肿起的脸,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,连连点头称是,转身就跑去传令。
很快,阵阵铜锣声响彻了万福县街道。
衙役们敲着破锣,在前面开道,他们身后,几只体型庞大的“春娘娘”,正迈着僵硬的步伐,在人群中缓缓穿行。
人鬼共行,煞气冲天。
一老一少被裹挟在人群中,踱步前进。
正是赵德和赵朵。
“官爷……”赵德鼓起勇气,对着一个衙役哀求道,“不是说好,春祭份子一年三两银子吗,怎的又要收啊?”
那衙役斜了他一眼,不耐烦地喝道:
“多找找自己问题!还不是你们今年心不诚!祭拜的时候不是念错了祷文,就是对神龛不敬,惹恼了娘娘!”
他指了指身后那几只巨大的怪物。
“前些日子还有大逆不道之徒,竟敢对娘娘出手,害了娘娘性命!”
“也别怪大娘娘发话,今年份子,每家每户,再多三两!交不上的,别说娘娘心狠手辣!”
衙役一挥手,身后的春娘娘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,几颗孩童头颅上的眼睛,齐刷刷地盯住了躲在赵德身后的朵朵,显然是看到了美味。
“家中实在无米,大人可否再多宽限几日……”
“滚开!”
衙役一脚将赵德踹开,满脸不耐烦。
人群中,一个面容憨厚的汉子扶住了赵德,他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,对身旁一个同样赶来要扶人的黑脸糙汉说道:
“真是造孽……本就没粮过冬,这下许多人怕是逃不过去了。县太爷这次,是把人往死里逼啊!”
他叹了口气,又压低了声音,带着一丝敬佩。
“不过,真没想到咱们这县里,竟然还能有义士!”
那年轻人闻言,似乎来了兴趣,反问道:“义士?”
“可不是!”汉子来了精神。
“前几天,隔壁街有户人家,明明已经交了份子,却还是被娘娘找上门。”
“听说当时那位义士住在那户人家里,提着一把长刀,直接就把那春娘娘给斩了!”
“后来还安然逃脱,县令派人搜了一天,现在连毛都没找到!你说他吊不吊?”
被搭话的黑脸糙汉闻言,笑着点了点头:“吊。”
“哎?”那汉子这才注意到对方的面孔很生。
“外地来的?之前没见过你啊……听我一句劝,这万福县,真不是什么好地方,若是有门路,还是去别的地方好。”
只见那黑脸糙汉摇了摇头,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那些耀武扬威的衙役和怪物。
“在下姓关名山。”
话音落下,那黑脸糙汉面容竟然是一阵扭曲,几经变化,最后化为了一个目若朗星,眉峰如刀的年轻人模样。
“算不得什么义士,只是了结恩怨罢了。”
汉子并未注意到这一点,闻言只是一愣,嘴里念叨着:“关山?这名字……”
那汉子还没品出味来,在他身旁的赵德却突然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而被他护在怀里的赵朵,更是瞪大了眼睛,小嘴微张,压着声音发出一声惊呼:
“爷爷!关山哥哥回来了!”
赵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熟悉的身影,嘴唇哆嗦着,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他不是连夜出城躲避了吗?怎么才一个晚上就回来了?
这满街的衙役和妖物……回来做什么?这不是自投罗网吗!
一瞬间,无尽的担忧与恐惧攫住了老人的心脏。
没等赵德做出什么反应,关山已经向前走去。
那衙役一脚踹翻赵德后,啐了口唾沫,看都懒得再看一眼。
他拎着水火棍,继续踱着八字步,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扫视。
“混帐,你给老子耍心眼?”
他不知看到什么,又将棍子指向另一户人家,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地就往丈夫身后缩。
“春祭的银子你也敢缺斤少两!”
那妇人身前的男人“噗通”一声就跪下了,声音发颤:“差爷,真没了啊!就这么多银了,家里最后一把米都给孩子熬粥了,您行行好,高抬贵手,剩下半两您就……”
衙役见自己半天竟是半分好处也没捞到,不由得恼羞成怒,直接伸手向妇人怀中孩子抱去。
“没钱?没钱也好办!”
妇人见状,顿时便象发了疯,死死抱住自己的孩子,说什么也不肯撒手。怀中孩子也是被这阵仗吓到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还不放手?我看你是皮紧了!”
衙役被那孩子的哭声搅得心烦,脸上闪过一丝戾气,竟是扬起了蒲扇般的大手,就要朝那妇人脸上狠狠扇去!
周围的百姓,没有一人言语。
有人敢怒不敢言,下意识地别过头去,仿佛只要自己不看,这桩惨事便没有发生。
有几个血气未凉的汉子双拳攥得咯咯作响,胸膛剧烈起伏,却被身旁的家人死死拉住,终究没敢踏出一步。
还有一些人,不是已经交了银子,就是家中早已没了孩童,眼中非但没有同情,反而透着一股幸灾乐祸。
凭什么?
我们家的娃子能献给娘娘,你们家的娃子就金贵?
千人千念,却无一人上前,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