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的景象让阿进和大牛心头沉重。。
或许是感应到了门口的光线变化和陌生的气息,阿水肩膀的耸动微微一顿,他缓缓地抬起头,泪眼模糊地朝门口望去。
当看清来人是阿进和大牛时,他红肿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,随即是了然。
他不需要他们解释,在这个时候登岛的外来人,除了买盐,还能为了什么?
只是,这个时候,太不巧了。
阿进心中五味杂陈,他上前两步,蹲下身,轻轻拍了拍阿水瘦削的肩膀,声音带着真挚的沉重:“阿水兄弟……节哀顺变。”
大牛这个憨直的汉子,更是见不得这场面。
他走到那简陋的灵床前,从旁边拿起三根粗糙的线香,就着快要熄灭的油灯小心点燃,然后郑重地跪下来,对着覆着旧被单的遗体,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。
抬起头时,这个平日大大咧咧的汉子眼圈已经红了,声音带着哽咽:“阿水奶奶……我们上次来,您老人家还给我们煮了好大一锅海鲜,放了您晒的小鱼干,香得很……您还笑呵呵地说我们后生仔能吃……这次……这次您怎么……怎么就走了呢……”
他是真的难过了,想起上次那位慈祥瘦小却努力招待他们的老妇人,心头酸楚。
阿水听到大牛这番话,想到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,想到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自己,哪怕自己饿着肚子……
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,他猛地低下头,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,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,泪水汹涌而出,打湿了面前一小片泥地。
屋里其他帮忙料理后事的村民,见此情景,也忍不住跟着抹眼泪。
这海岛小渔村,人情本就朴实,阿水奶奶在村里人缘也好,她的离去,让本就艰难的村子更添一份悲凉。
阿进心里也很不好受。
他知道阿水从小父母双亡,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,祖孙二人相依为命。如今奶奶走了,阿水在这世上,真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。
等到阿水的哭声渐渐低下去,变成压抑的抽泣,阿进才再次开口。他没有提买盐的事情一个字,而是将自己和大牛、还有尚武他们随身携带的所有粮食——几包白米、一些腊肉山货干,全都拿了出来,放在阿水面前。
“阿水,”阿进的声音沉稳而有力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,“先让乡亲们把这些煮了,大家都吃口热乎的。吃饱了,我们叫上大伙儿,一起上山,砍些好木头,给奶奶做一口像样的棺木。咱们体体面面、风风光光地,送奶奶最后一程。”
阿水抬起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阿进,又看看那些在如今比金子还珍贵的食物,嘴唇颤抖着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大牛也用力点头:“对!阿水兄弟,先办事!其他的,以后再说!”
阿水终于重重点了下头,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两个字:“……谢谢。”
他挣扎着站起身,将阿进带来的食物交给旁边一位年长的村民,低声嘱咐了几句。
那村民看着手里的食物,又看看阿进他们,眼中也充满了感激,连忙招呼其他人去生火做饭。
食物的香气很快在死气沉沉的村子里飘散开来。
村民们,包括那些孩子,都眼巴巴地望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,不断吞咽着口水。
他们看起来已经太久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,个个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。
阿进默默数了数,整个村子如今只剩下二十来个人,而且大多是老弱妇孺,不见了上次来时那些精壮的身影,更不见了那个掌管盐路、颇有头脸的阿旺叔。
简单却实在的一餐饭后,村民们的脸色似乎都好了一点点,眼神里也有了点活气。
在阿进和大牛的带领下,加上尚武和两名侍卫也默默加入了帮忙的行列,一群人上了岛后山。
尚武和侍卫们身手矫健,挑选树木、砍伐、去皮、搬运,做事十分麻利。
阿进和大牛力气也不小,和村民们一起,按照本地老人指导的样式,叮叮当当地开始制作棺木。
人多力量大,到了下午,一口虽然粗糙但足够厚实、拼接严实的松木棺木就做好了。
众人小心地将阿水奶奶的遗体入殓,然后合力抬着棺木,送到了村子后面一处背山面海、相对干燥的高坡上。
村民已经在那里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。
没有繁琐的仪式,没有和尚道士的诵经,只有阿水最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村民们低沉的叹息。
泥土一点点覆盖了棺木,也掩埋了阿水最后的至亲,和这个小渔村又一段悲伤的记忆。
夕阳西下,海风带着凉意吹过新起的坟茔。
一切终于办妥。
回到阿水那间更加显得空荡冷清的石屋,阿进正想生火给大家烧点热水,阿水却突然“噗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在了阿进和大牛面前。
“阿进兄弟,大牛兄弟,还有这几位大哥!”阿水的声音带着哭过后沙哑,却无比清晰和郑重,“今天的大恩大德,我阿水……没齿难忘!谢谢你们!真的……谢谢!”
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。
阿进和大牛吓了一跳,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把他扶起来。
“阿水兄弟,你这是干什么!快起来!莫要这样客气!我们也没做什么,都是应该的!”阿进连声说道。
大牛也使劲点头:“就是!老人家走了,我们帮把手,算啥恩德!你快起来!”
阿水被他们扶着站起来,眼眶又红了,但这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,多了些复杂的情绪。
他抹了把脸,请几人坐下,自己则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边,看着跳动的油灯火苗,终于将这半年来渔村的变故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
“上次你们买盐走后,我们村……也算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。”
阿水的声音很低,带着回忆的苦涩,“靠着卖盐换回来的粮食,大家勉强能糊口。虽然偷偷摸摸,提心吊胆,但总归有条活路。”
他的眼神黯淡下去:“可是后来……大概是三个月前吧。阿旺叔像往常一样,偷偷带了些盐去县城,想换点更紧要的药材和布匹回来。
没想到……不知道是走漏了风声,还是运气太背,被巡查的官兵撞了个正着。”
阿水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,声音带着恨意和恐惧:“阿旺叔想跑……可那些官兵,根本不问青红皂白,也不抓人审问……其中一个衙役,拔剑就刺……阿旺叔他……他当场就……就没了!”
屋里一片死寂,只有海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声。
尚武眉头紧锁,他知道地方胥吏有时为了省事或贪功,对待私盐贩子手段可能极其酷烈。
“阿旺叔……是我们村的顶梁柱,盐路都是他一手打通的。他这一死……”
阿水的声音颤抖起来,“盐路就彻底断了。没人敢再去卖盐,也没人知道该怎么联系外面的买家。晒好的盐堆在滩涂上,像石头一样,换不回一粒米。”
“没有了这条活路,粮食很快就断了。村里有点力气的后生,要么冒险驾着小破船想去更远的海上捕鱼,结果……再没回来;要么就偷偷泅水去了陆上,也不知道是死是活,杳无音信。剩下的,都是我们这些老弱,走不了的……”
他指了指外面,语气绝望:“老弱……饿死,病死,是这几个月最寻常不过的事情。我奶奶年纪大了,身体本来就不好,加上一直吃不饱……她总是把省下来的那口吃的塞给我……”
阿水的眼泪又落了下来:“一个月前,也不知道怎么了,海水突然涨得特别凶,夜里发了大潮,海水倒灌上来,村子地势低的地方全淹了,好几家的房子都被冲塌了……又死了几个人……我家的墙也塌了一半,奶奶受了凉,病就更重了……”
他抬起头,看向阿进和大牛,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痛苦:“你们……你们要是能早来几天……哪怕早来三天……带着粮食,或许……或许奶奶吃了药,吃了饱饭,就能挺过来……就能……”
他说不下去了,捂住脸,肩膀再次剧烈地抖动起来。
阿进和大牛听得心头堵得厉害,尚武和两名侍卫也面露不忍。
他们没想到,这个曾经还能进行私下贸易,有着一线生机的小渔村,在这短短半年多里,竟然经历了如此多的劫难——官府的残酷镇压、生计的彻底断绝、饥饿的折磨、天灾的侵袭……
一层层压下来,将一个原本勉强维系的小社群,摧残到了濒临消亡的边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