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远县衙外，东市口的空地上，几日间搭起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凉棚。
棚子宽敞结实，足以容纳百人聚集而不显拥挤。
棚内一侧，用木板和粗布隔出了几个登记窗口，另一侧，则整齐地摆放着数十个浸满清水的大木盆，盆内清水荡漾，这是准备用来浸泡待分发红薯藤、保持其鲜活的。
棚子最显眼的位置，挂起了醒目的告示牌，上面用通俗易懂的大字写着领取红薯种苗的要求和好处，还配了几幅简笔画——如何扦插、如何照料、地下结出硕果的想象图。
这些点子，都是宋清越按照现代人的思维想出来并且实施的，周于渊觉得有些浮夸，但用人不疑，就随宋清越了！
陆师爷带着一干胥吏，忙得脚不沾地。
他们将怀远县城内及周边灾民聚集的主要村镇都跑了一遍，敲锣打鼓地宣讲：“雍王爷仁德，体恤百姓无粮可种，特寻得高产救荒作物‘红薯’，现免费发放种苗！
此物易活快长，两三月可收，块根硕大，可充饥救命！”
宣讲的同时，还让张老三手下一些口齿伶俐的、已经初步学会种植要点的人，现身说法，描述红薯的种种好处！
报名登记点设在各个粥棚附近。
起初，灾民们听到“免费发种”、“两三月可收”、“高产救荒”等字眼，再联想到前几日雍王确实雷厉风行地施粥、夺回粮食、招安山匪的作为，心中不免燃起希望。
不少家里尚有劳力的灾民，抱着试试看的心态，在胥吏那里登记了姓名、所在村落、可垦荒地的大致方位，并按下手印，签下了一份简单的“领苗耕种承诺书”，承诺领苗后悉心种植，秋后若有收成，愿按比例缴纳少许作为粮种留存。
几天下来，竟也登记了几百户。
陆师爷看着厚厚的名册，心中稍定，觉得此事大有可为。
这一日，天朗气清，正是发放红薯苗的吉日。
县衙内外，气氛肃穆又隐隐透着期待。
周于渊一身常服，端坐于凉棚内临时设置的主位之上。
尚武按刀立于侧，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棚外越聚越多的人群。陆师爷带着胥吏各就各位，准备按名册唱名发放。
宋清越更是天没亮就带着苗圃的招安侍卫开始忙碌。
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已经长到一尺多长、藤茎粗壮的红薯藤，从苗床上剪下，每六七根扎成一小捆，根部用湿稻草包裹，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垫了湿布的大竹筐里，一筐筐运到发放凉棚的后方。
“王爷，一切准备就绪，可以发放种苗了！”陆师爷核对完最后一处细节，上前禀报。
周于渊微微颔首，沉声道：“开始吧。”
“雍王爷有令——发放救荒红薯种苗，现在开始！念到名字者，上前核验手印，领取种苗！”
一名嗓门洪亮的胥吏站在棚前高喊。
人群开始骚动，被念到名字的灾民，带着期盼和忐忑，走上前来。
当第一个灾民，在核验完手印后，从胥吏手中接过那一小捆看起来就是普通藤蔓的东西时，他愣住了。
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藤蔓，又抬头看看胥吏，再看看棚内堆积如山的同样藤蔓，脸上的期盼迅速变成了茫然和……失望。
“这……官爷，这是啥？”汉子迟疑地问。
“红薯种苗啊！告示上不都说了吗？拿回去，按照教的方法扦插到地里，好好照料，地下就能结出红薯，能吃饱！”
胥吏按照培训的内容解释道。
“种苗？就这……藤子？”汉子声音拔高，带着难以置信，“这玩意儿……山上到处都是啊！扯一把不就得了？这能顶啥用？还没野菜经饿呢！”
他的疑问和失望，像一颗火星，瞬间点燃了后面等待人群的情绪。
“就是啊！我还以为是发谷种呢！怎么是些烂藤子！”
“王爷是不是糊弄我们啊？用几根不值钱的藤蔓就把我们打发了？”
“藤蔓能在地下结出吃的？骗鬼呢！我活了几十年都没听过！”
“肯定是不想给我们好的谷种，拿这些来应付！”
“不种！这玩意儿我们不种！我们要谷种！”
“对！我们要谷种！不要藤蔓！”
嘈杂的议论声迅速变成了激动的喧哗和抗议。
人群开始向前拥挤，后面没听清的人也跟着起哄。
凉棚前的秩序眼看就要失控。
领到藤蔓的汉子也愤愤地将那捆藤蔓丢回筐里，转身嚷嚷：“这破东西谁爱种谁种！我们要粮食！要能马上吃的，要不就能长出粮食的谷种！”
胥吏们慌忙维持秩序，大声解释，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。
张老三带着手下试图分开激动的人群，却收效甚微。
灾民们脸上写满了被欺骗的愤怒和对未知的抗拒。
他们饿怕了，只相信看得见、摸得着、世代相传的稻谷。
这莫名其妙的“藤蔓”，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，也击碎了他们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，变成了更深的失望和怨气。
周于渊看着外面失控的场面，眉头越皱越紧，脸色也沉了下来。他没想到，自己全力支持、宋清越辛苦培育、陆师爷精心筹备的救荒良策，竟在第一步就遭遇如此激烈的抗拒。
陆师爷急得额头冒汗，连声道：“王爷息怒，百姓愚昧，未曾见识此物，故而……”
“不怪他们。”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，带着一丝疲惫和了然。
众人看去，只见宋清越从后方存放种苗的地方走了过来。
她脸上没有愤怒，也没有气馁，只有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明悟和深深的反省。
她看着外面群情激愤的灾民，那些她一心想要帮助的人，此刻却对她倾注心血培育的“希望之苗”弃如敝履。
“好东西，也得有人认识，懂得珍惜才行。”宋清越轻轻叹了口气，对周于渊和陆师爷说道，语气诚恳，“是我考虑不周了。我只想着红薯生长快、产量高、能救命，却忘了对于从未见过、从未吃过、甚至从未听说过的百姓来说，这几根藤蔓，和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区别，根本无法建立起‘种植到收获到饱腹’的信任。
他们饿着肚子，只想要的是最直接、最确定的希望——谷种，或者干脆是粮食。”
她走到棚边，随手从筐里拿起一捆红薯藤。翠绿的叶片在她手中微微颤动，柔韧的藤茎充满了生命力。
可此刻，在众人眼中，这生机勃勃的绿色，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“王爷，陆先生，”宋清越转过身，眼神重新变得坚定，“发放不能强行进行，否则只会适得其反，失了民心。我们得换个法子，让他们亲眼看到，亲口尝到，相信这‘藤蔓’真的能结出救命的粮食。”
周于渊凝视着她，沉声问：“你有何打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