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远县衙后院的演武场,如今模样大变。
平整的沙土地被划分成整齐的畦垄,上面精心排布着一个个半埋入沙土的红薯种薯,远远看去,像一片规整的庄稼地,只是“庄稼”都还藏在土里。
为了保温保湿,上方搭起了简易的草棚,既透光又能遮风挡雨。
宋清越几乎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。
天不亮就过来,查看沙土的湿度,观察种薯表皮是否出现期待中的微小裂口和凸起,那是萌芽的前兆。
傍晚掌灯时分,还要再来巡视一遍,嘱咐值夜的守卫注意保暖,小心火烛。
她身上总是沾着些沙土,指甲缝里也黑黑的,但眼神却一日比一日亮。
看着那些种薯在适宜的环境下,终于颤巍巍地顶破表皮,探出紫红色或淡绿色、娇嫩却充满生命力的小芽点时,她心中的喜悦和成就感,比在桃花源收获第一茬稻谷还要强烈。
为了维持大局,给红薯育苗和后续推广争取时间,周于渊不得不继续咬牙,想尽办法筹措银钱,从更远的地方购买粮食,维持着几个关键粥棚的运转。
每日消耗的粮食和银钱数字,依旧让陆师爷眉头紧锁,但至少,最坏的混乱没有发生,灾民们在微薄的希望和严厉的秩序下,勉强维持着脆弱的平静。
另一边,阿进和大牛肩负着为桃花源购买食盐的重任,在怀远县城里转悠了好几天。
他们按照上次的路线,去原先阿旺叔和阿水可能出没的茶馆、码头、僻静巷口蹲守,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。
一打听才知道,官府盐仓早就空了,连官盐都没得卖,私盐贩子更是销声匿迹,不知是逃了,还是被抓了,或是躲到了更隐秘的地方。
两人有些沮丧,垂头丧气地回到县衙。
因着宋清越在雍王跟前效力的缘故,他们这些“桃花源来的人”,如今在县衙也算是挂了号的“自己人”,门房和侍卫都认识,出入颇为自由。
这日,两人正站在后院通往红薯苗圃的月亮门边,愁眉苦脸地小声商量。
“阿进,这样下去不行啊,村里盐罐子都要见底了。桃花源的婶子妹妹们,她们做饭都开始数着盐粒子放了。”大牛瓮声瓮气地说。
阿进眉头紧锁:“我知道。可这县城里,根本找不到卖盐的。阿旺叔和阿水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”
大牛搓着手,压低声音,眼里闪过一丝冒险的光芒:“照我说……我们上次不是跟阿水一起上岛去了吗?咱们……咱们直接找条船,摸过去看看?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强!”
阿进吓了一跳,连忙摆手:“这可不行!那是私盐贩子的窝点,咱们没接头就闯过去,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?而且……而且购买私盐,那是犯王法的!”
他虽然跟着宋清越胆大了不少,但骨子里对“王法”还是存着天然的敬畏。
“可咱们不买盐,村里人吃啥?现在官盐也没有啊!”大牛急道。
两人正争执不下,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冷不丁从他们身后传来:
“你们在说什么私盐贩子?”
阿进和大牛浑身一僵,冷汗“唰”就下来了。
两人僵硬地转过身,只见雍王周于渊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正淡淡地看着他们。
尚武如同影子般立在他侧后方。
“王、王爷!”阿进和大牛腿一软,差点当场跪下,舌头都打结了,“我、我们……我们不是……”
周于渊的目光扫过他们惊慌失措的脸,又看了一眼月亮门内正蹲在苗床边仔细查看芽苗的宋清越,心下明了。
他打断了他们语无伦次的解释,语气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:
“如今岭南官盐断绝,市面无盐可售。百姓生活所需,迫不得已。”
他顿了顿,在阿进和大牛几乎要窒息的目光中,缓缓吐出几个字:
“你们购买私盐,不犯法。”
“啊?”阿进和大牛同时张大了嘴,愣住了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连后面跟过来的陆师爷都惊得捻断了几根胡须。
宋清越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,拍拍手上的土走了过来,正好听到周于渊最后那句话,也是一脸愕然:“王爷,这……”
周于渊看了她一眼,解释道:“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法。总不能让百姓连盐都吃不上。官府无力供应,民间自行调剂,情有可原。只要不是囤积居奇、哄抬盐价、危害地方,本王可以…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”
他说得含蓄,但意思很明白——为了稳定,他默许甚至一定程度上鼓励这种“非法”的食盐流通,尤其是供应像桃花源这样能自给自足、还能反过来支援他的地方。
阿进和大牛这才如梦初醒,狂喜涌上心头,连连躬身:“谢王爷!谢王爷开恩!”
宋清越也松了口气,心里对周于渊的务实和变通又有了新认识。
这位王爷,也并非一味死守教条。
“不过,”周于渊话锋一转,看向阿进和大牛,“你们要去寻那些私盐贩子,需得小心。尚武,你派两个机灵点的,跟他们一起去,一是护卫,二是……看看能不能顺势摸清这条线,将来或可为官府所用。”
“末将明白!”尚武立刻领会。
这是要将潜在的“非法”渠道,逐步纳入可控范围,甚至为将来官盐恢复前的过渡期做准备。
“是!多谢王爷!多谢尚将军!”阿进和大牛这下心里更踏实了。
宋清越腹诽:刚刚还夸他会变通,原来是想为他所用,这王爷也太精明了吧!
事情定下,宋清越也不管得那么多了,便又钻回她的苗圃去了。
阿进和大牛则欢天喜地跟着尚武去挑人,准备再次出发寻盐。
他们这边轻松解决了难题,却有人气得肺都要炸了。
这人便是宋清越的嫡兄,宋岑。
自从得知那个该死的庶妹宋清越,在一个山村里活得风生水起,如今更是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,居然搭上了雍王这条线,成了雍王跟前的“红人”,在县衙里进进出出,连父亲宋应都被王爷找了个由头,打发到偏远乡镇去管理施粥的苦差事,宋岑就气得寝食难安,心里像有一百只猫在抓挠。
他不敢在宋清越面前露面。
一来是心虚,当初他可是那么欺负宋清越,现在宋清越性情大变,连他爹都不怕了,上次还在县衙收拾过他,他知道她对他那是一点也不惯着了;二来是怕,听说这庶妹在山村练就了一身“蛮力”和“刁钻”,连雍王都敢讨价还价,他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,万一哪句话说不对,被她当众揍一顿,那可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。
于是,宋岑在县衙里活得像个幽灵,但凡听说宋清越可能在的地方,他都绕道走。
可越是躲着,心里那口恶气就越是憋得难受。
尤其当他看到阿进、大牛这些在他眼里完全是“泥腿子”、“山野村夫”的家伙,居然可以凭着宋清越的关系,在堂堂雍王行辕的县衙里随意进出,如入无人之境,跟那些侍卫、胥吏还能点头打招呼时,宋岑就感觉自己的肺管子都要气炸了!
“岂有此理!简直是岂有此理!” 宋岑躲在自家院子里,气得摔了一个茶杯,“那些低贱的乡巴佬,他们凭什么?宋清越那个贱婢,她凭什么?!
父亲被发配,我在这里像个老鼠一样躲躲藏藏,他们倒好……风光无限!王爷是不是瞎了眼,看重那么个粗鄙无知的丫头!”
他气得在屋里团团转,却又无计可施。
想去母亲那里诉苦,母亲现在自身难保,只会叫他忍耐。
想去给宋清越找点麻烦?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,雍王明显护着那丫头。
这股邪火憋在心里,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,只能每天用嫉恨怨毒的目光,远远地“目送”阿进大牛等人出入,然后在心里把宋清越咒骂千百遍。
对于宋岑的怨念,宋清越浑然不觉,就算知道了,大概也只会嗤笑一声,继续埋头侍弄她的红薯苗。
眼下,让红薯苗顺利长大,让阿进他们买到盐,才是正事。那些无关紧要的跳梁小丑,根本不值得她浪费半点心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