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西北角，煤山（景山）。
这座并不高大的土山，因位于皇宫之后，被视为镇守皇城的屏障。
然而今夜，它却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前的墓碑，沉默地见证着一个王朝流星般陨落的最后轨迹。
苏俊朗不知自己是如何摆脱了李秀宁担忧的目光，又是如何穿过那片如同炼狱般的街道，独自一人，踏着沾染了血污和灰烬的石阶，一步步登上这煤山之巅的。
他的脚步沉重如铁，每一步，都仿佛踩在自己破碎的信念之上。
山顶，夜风更疾，吹散了些许山下传来的血腥与焦臭，却带来一种更深沉的寒意。
举目望去，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。
不再是往日想象中的万家灯火、鳞次栉比，而是一片狼藉的猩红与漆黑。
无数点火光如同地狱裂隙中喷吐的毒焰，在城市的肌体上肆虐、蔓延。
哭喊声、狂笑声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，化作一种持续的、低沉的背景嗡鸣，如同无数冤魂在共同哀嚎。
他的目光，最终定格在山顶一隅，那棵枝干虬结、形态扭曲的老槐树上。
就是这里了。
树下的泥土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踩踏痕迹。
空气中，仿佛依然弥漫着一种绝望至极的气息。
月光惨白，透过稀疏的枝叶，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阴影，如同一张破碎的脸。
苏俊朗缓缓走到树下，伸出手，指尖轻轻触碰着那粗糙、冰冷的树皮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，顺着指尖，传遍全身。
一个身穿破旧龙袍的瘦削身影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，踉跄地来到这里。
他脸上没有帝王的威仪，只有无尽的疲惫、不甘和绝望。
他最后望了一眼脚下那片曾经属于他的江山，然后将一条玉带，抛过了眼前这根伸出的枯枝。
身体一沉，一切归于死寂。
大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的国祚，就在这里，以一种极其屈辱而惨烈的方式，画上了句号。
“崇祯……”
苏俊朗低声念出这个名字，声音在风中飘散。
没有回应。
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。
但苏俊朗却感觉，自己正在与一个逝去的时代，与一个亡国之君的魂魄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。
“你恨吗？”
“恨那些贪官污吏？
恨那些不作为的臣子？
恨这天灾人祸？
恨我这个用诡异手段打破你最后屏障的帮凶？”
“你或许觉得自己非亡国之君，臣皆亡国之臣。”
苏俊朗苦笑一声，目光扫过山下那片火海，
我帮他们推翻了你，换来的，又是什么？”
“是更大规模的掠夺！
是更毫无底线的屠杀！
是将这座千年古都，变成人间地狱！”
“一个旧世界被打破了，但新世界，在哪里？”
“难道历史就是这样可笑而残酷的轮回吗？
推翻一个暴政，只是为了迎接另一个更野蛮的暴政？”
我以为我带来了希望，带来了更先进的力量。
可现在看来，我带来的，或许只是一种更高效的……
毁灭。”
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世界的历史。
李自成进京四十天，便在一片混乱中败走，最终将锦绣山河，拱手让于关外异族。
难道，这一切，终究无法避免？
自己的到来，自己的努力，非但没有改变什么，反而加速了这个过程，让悲剧更加惨烈？
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负罪感，几乎要将他吞噬。
但就在这极致的黑暗和自我否定中，一点微弱的火光，却开始在他心底顽强地闪烁起来。
是的，打破旧世界很容易。
尤其是当你掌握了超越时代的力量时。
一颗炮弹，一件超越认知的武器，就可以轰开最坚固的城墙。
但然后呢？
打破之后，留下的废墟，该如何收拾？
涌入废墟的人群，该如何引导？
新的秩序，该如何建立？
它们本身，并没有善恶。
它们是工具，是力量的延伸。
但这力量，必须被约束在正确的方向上，必须服务于一个崇高的目标——
让更多的人，活得更有尊严，更好。
否则，再强大的科技，也只会沦为野心家掠夺的凶器，成为放大人性之恶的催化剂。
就像现在，他提供的武器，打破了北京城，却也释放了闯军心中压抑已久的恶魔。
“我错了……”
苏俊朗闭上眼，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，
“我错在只看到了技术的力量，却忽略了使用技术的人，以及约束技术的制度和理想。”
“推翻一个皇帝容易，但要建立一个让百姓免于恐惧、免于匮乏的新秩序，却需要远比技术更复杂、更艰难的东西——
制度的设计，人心的凝聚，公平与正义的践行。”
他睁开眼，目光再次投向山下那片火海。
但这一次，他的眼神不再只有绝望和痛苦，而是多了一种沉重的、如同磐石般的东西。
再这样下去了。”
“如果李自成和他的大顺政权，注定只是历史轮回中又一个短命的暴政，如果他们的存在，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和苦难，甚至最终导致神州陆沉……”
“那么，我必须阻止他们。”
这个念头，如同一道闪电，劈开了他心中厚重的迷雾。
是的，阻止他们。
不是为了效忠某个皇帝，不是为了恢复某个王朝。
而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正在遭受苦难的生灵。
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带来的知识和力量，成为历史的罪孽。
找到一条真正能让这片古老土地焕发新生的道路。
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，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。
他失去了系统，失去了最大的依仗。
他将面对的，是数十万已经杀红了眼的军队，是复杂莫测的政治局势，是关外虎视眈眈的强敌。
但，如果他什么都不做，如果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滑向深渊，那么，他穿越而来的意义又是什么？
他掌握的那些知识，又有什么价值？
我无法立刻建立一个理想国。”
“但我至少可以尝试去阻止最坏的结果发生。”
“我可以尝试去影响，去引导，哪怕只能拯救一小部分人，哪怕只能让这场劫难减轻一分。”
“科技不应只是杀戮的工具，它更应该是守护的力量，是建设的基石。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，仿佛是在与过去告别，也是在向历史立下一个无声的誓言。
然后，他转身，迈步，走下煤山。
脚步，依然沉重。
但方向，却前所未有地清晰。
山下，是一片血与火的地狱。
而他，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，决定转身，逆行而入。
寻找那渺茫的，救赎的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