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沉得很快。
修道院用厚重石墙阻隔了海风,屋外火光将长廊映得温暖安静。
三人各自分开,在不同的客房里洗去海水、血迹与烟尘,身上的疲惫仿佛也被温水一点点洗散。
灯熄之后,只有夜的沉默。
齐格躺在床上,闭着眼,神经却仍紧绷着。
可身体却先于意志失守,他很快沉入梦境。
然后他醒了。
醒在梦中。
齐格站在蔷薇号的申板上。
风是冰冷的,甲板在脚下轻轻震动,远处传来海浪翻涌声,一切都那么真实,仿佛昨夜并未结束,只是时间被拉回到那一场地狱。
但齐格只皱了皱眉,随即冷静地扫视四周。
“梦。”他低声说了一句。
他早就习惯做梦,尤其是对于他这种经常梦见“白色房间”里面的那种断断续续,破碎不堪的梦境的人来说,他早已经学会了在梦里保持清明,就象现在这样。
可即使如此,这个梦境也让他眉头紧了一瞬。
风骸岛出现在远方的海面上一一整座岛屿仿佛沉进了黑暗之下,轮廓残破,天幕低垂,一团庞大如山的血肉正在岛屿中央蠕动,每一寸都象在喘息。
它没有型状,只有鼓胀与鼓起,不断地分裂又融合,象是整个岛屿的心脏正在跳动。
齐格想上前观察仔细点。
天,塌了。
乌云骤然翻卷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,整个天空都塌陷成深渊,而在那深渊中,一张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脸缓缓浮现。
奥喀斯!
那张由乌云构成的巨脸横贯整片天际,眼眸如血池,猿牙在雷霆中交错,嘴角不停抽搐着怒意与咒骂。
它俯视齐格,声音从天地之间炸响,如怨魂群啸,又似死神喉中进裂的哀鸣:
“你这该死的、航脏的、诡诈的弄臣一一”
“你以滑稽套上礼仪的外衣,诱使我—我—赐福于你!”
“我只是一时被物质世界的压制迷了眼,才被你这弄臣欺诈,而你不过是披了皮的虫,擅长舞蹈,却妄图支配祭坛!”
“如今,我一—奥喀斯,将收回这一切!”
话音未落,乌云在他身后翻卷出一只巨大到仿佛能屏蔽星辰的手掌,那手自云中探出,直扑齐格而来!
可一一就在那手即将触及少年胸膛的瞬间“咔一”
一声如玻璃碎裂般清脆的异响在这时响起,整个梦境的天穹猛然一颤。
奥喀斯的手,崩了。
从指尖开始,那由梦与深渊组成的手掌像被噬咒腐化,一寸一寸地碎裂、崩塌、扭曲、消散,连带着它整个脸孔也逐渐模糊!
为什么!
为什么我收回不了自己赐福!!!
它发出尖厉、失控的咆哮:
“不可能!为什么—你做了什么?!”
齐格静静站着,负手而立。
他抬头看向那张正在塌陷的云脸,脸上挂着一点淡淡的笑意。
“这是秘密,奥喀斯陛下。”
银发少年轻轻行了一礼,礼仪精准,动作如流水般从容不迫:
“该回深渊了,奥喀斯陛下。”
“时间差不多了,我可不愿在梦里与你久坐。”
“毕竟一—梦是属于我的舞台,不是你遗忘的剧场。”
天空上的奥喀斯想要怒吼,可喉咙处连构音都开始扭曲,整个乌云构成的面容迅速碎裂如玻璃,其面孔在最后一刻扭成了惊恐与愤恨的混合体。
“不!!!”
下一瞬,天光如裂缝降临,一束不属于深渊的清辉贯穿整个梦境。
奥喀斯,彻底被驱逐。
而齐格睁开眼,回到现实中。
他盯着天花板,手指无意识地扣在床单上,片刻后,嘴角勾起一丝冷笑。
“还想回收加护?———你慢慢想办法吧。”
翌日,风和日朗。
昨日那场如梦似幻的梦境只是插曲,齐格很早便醒了。
洗漱、换衣、简单整理过自己的装备之后,他准时坐在了餐桌前。
修道院的早餐是温热的麦粥与奶烤面包,外加少量熏鱼一一食材不多,却胜在火候恰当,味道安稳。
少年低头轻咬一口深烤麦片的边角,嘴角微动一一能吃。
他满足地叹了口气,正准备再夹下一块,就听到脚步声轻轻靠近。
海伦娜走进来了。
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净晾干的寄宿制服,圆框眼镜遮住了大半神情,黑褐色短发还带着水汽,滴落几丝在脖颈线条上。整个人显得安静,甚至比平时还安静。
但齐格察觉到了。
他侧头看着她坐下,轻咬麦片时露出的神情,象在咽下什么苦涩的东西。他眉头挑了下,淡淡开口:
“你脸色不对。”
海伦娜动作顿了顿,没说话。
齐格眼神一沉:“昨晚做噩梦了?”
她沉默地喝了一口水,象在斟酌该说什么。
几秒后,她才勉强露出一个牵强的笑,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自言自语:
“你说,如果有一天,你突然发现一一你有一个妹妹。”
“一个——从来没见过,却又好象一直存在过的妹妹。”
“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,只不过比你头发更长,并且出现在梦里还能和你对话,只不过说话比较故弄玄虚"
她低下头,食指轻敲着餐盘边缘:
“你—会怎么想?”
齐格没有立刻回答。
他看着她,鸳鸯瞳微微收紧,沉默几秒,才将最后一口面包咬完,慢悠悠地放下刀叉,擦了擦手。
“我想我应该会和她好好谈谈。”
海伦娜抿了抿嘴,没接话。
齐格将一杯温茶推到她面前,淡淡道:
“喝点茶吧,梦,不管多真实,它也只是梦。”
“但如果它敢从梦里钻出来,试图取代你一一”
“我会替你,宰了她。”
海伦娜闻言微微一惬,手指轻轻收紧了茶杯。
然后,她轻轻点头,认真地回答道:
“好。”
海伦娜的情绪明显缓和了,她探寻梦的意义,也没有继续那个“妹妹”的话题。
齐格却没有松懈。
他微微侧目,在海伦娜看不见的角度下,警了一眼阿卡夏界面中名为【主线·魔女觉醒】的任务栏。
原本那一行灰白的字现在正泛起淡淡的蓝光“进度更新中—”
“记录节点更新成功”
齐格的眼神沉了几分。
他沉默地将最后一口麦片咽下,慢慢推开椅子站起。
“吃完了?”
“恩。”海伦娜点头。
“走吧,我们该处理组织的事情了。”齐格说道。
海伦娜接过话茬道:“瓦诺丝应该快到了。”
不多时,瓦诺丝也拎着外套从外廊那边走过来,右腿的假肢咯哒作响。
她远远地看了两人一眼,打了个哈欠:
“年轻人果然起得早。”
“走吧,天刚好亮,到北崖的路要赶在潮汐上涌前走完。”
三人很快出发。
修道院外的林路已经被晨雾浸润,树叶滴着露水,踩上去带着软绵绵的声响。
整座风骸岛在清晨显得格外安静,仿佛昨夜的战火从未存在过。
唯有远处海边残留的焦黑痕迹和燃尽的船骸提醒着他们:蔷薇号的诅咒仍未完全解除一路向北。
北崖之顶,风呼啸如弓弦绷紧。
布里斯托的坟墓立于那片孤高的峭壁尽头,一块由褐木打磨的简陋墓碑静静矗立,表面斑驳,字迹早被风蚀模糊,只依稀可辨“灯塔看守”几个笔画。
四周是一片低伏的白花一一野风铃草,在这常年不见人烟的海崖上自然生长,白得近乎透明,随风微微摇曳,像为亡者而开的悼词。
三人默默站在墓前,没有人开口。
齐格从怀中掏出那枚护身符。
它依旧残留着深红色的符文光泽,曾受恶魔之手染污,又因执念久驻而难以消解。
但现在,它安静得象一块冰冷的铁片,仿佛终于愿意接受归宿。
他跪下,用火石与油引将护符置于墓前燃起。
火焰起初只是小小的一簇一一蓝而细,却在触碰到护符的那一刻猛地腾升,如被风助的信号烟,在空中燃出一道深红。
“轰”的一声轻响,护符被火焰吞噬。
没有嘶喊、没有挣扎、也没有恶魔的反扑一一只有墓碑前,那微不可察的风声忽然一顿,随即掠过所有人的耳畔。
那是一道微弱的叹息。
不象风,更象某种意念的释怀,千帆过尽之后的一声轻语。
海伦娜忽然指向远方,声音带着一丝紧张:
“你们看——北边。”
三人齐齐望去。
风骸岛的北部海域,原本残存着蔷薇号断梳与残骸的那片局域,此刻正缓缓升腾起厚重的雾气一一不是自然的水雾,而是一种如梦似幻的灰白迷霭,如同从冥海中漂来的旧梦。
雾气迅速蔓延,弥散间屏蔽了整片海面,仿佛将所有记忆都重新封印回时间的深井中。
而几秒钟之后。
风吹过,雾气溃散,海面重归晴明。
蔷薇号,不见了。
连同那一段缠绕着执念、诅咒与血的往昔,也一并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仿佛这座岛屿,从未停泊过那艘船。
“安息吧。”齐格低声说。
海风如笛,坟前白花轻摇,替未竟的爱与信约作出最后一次回应。
焚烧的火焰缓缓熄灭。
墓碑前只馀下薄灰一抹,热浪还未完全散去,一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却逆着海流轻轻拂来。
就在那片风声之中,一抹微光,于白花之间悄然浮现,
海伦娜微微一证,下意识张口,却被齐格轻轻摇头制止。
那不是幻觉。
那是一道灵影,一名身着旧式航海长裙的年轻女子。
她静静立在三人面前,长发被风拂起,面容模糊却温和,轮廓仍可辨出生前的端庄与安宁。
这是艾蕾莎的残魂,灵光轻轻波动,她微微低头,闭上眼,象是在向什么人祈祷,或道别。
接着,她迈步向前。
裙摆无声拂动,花草微微低伏。她走到墓碑前方,指尖轻轻拂过那褐木斑驳的碑身,
然后缓缓地,象一缕风中的尘光般,从边缘向内收缩。
没有一丝惊动,没有一缕怨意。
她的灵魂,仿佛终于找到归处,渐渐融入风中,归于静谧。
就在艾蕾莎的身影彻底消散的一刻,齐格的眼前一一他视网膜深处那熟悉的阿卡夏界面,悄然弹出一行行更新的淡蓝字链:
齐格眼神一沉,合上浮现的界面。
风依旧拂面而来,只是这次,它终于是纯净的海风,不再挟裹血与诅咒的气息。
齐格:“诅咒是终于解除了啊。”
海伦娜站在他身侧,眼神望着坟碑前那片仍在随风摇曳的白花草,轻轻点头,也跟着感叹道:
“总算是解除了。”
这一次调查任务可是把他们两个刚满十三岁的开拓者给整的够呛了。
而在他们身后的瓦诺丝却是撇了撇嘴,伸手从衣服内侧的暗袋里掏出一根旧烟斗,啪地敲在假腿边缘,清理干净残灰后咬在嘴角,一边点火,一边低声嘟唻:
“喷,狗血。”
她低声道,话语里带着老兵独有的、混杂疲惫与不屑的味道。
“我最他妈讨厌这种事一一一人发疯,千人陪葬;一对爱人死缠烂打,祸害整船人命。”
“在这片大地上,不管是贵族还是修道院、冒险团还是审判所——-你见到的疯子、巫师、圣职者里;
有一半是为了力量疯的;另一半,是为爱和执念而疯的。”
“而且这种事情还经常没有任何逻辑可言,故事需要逻辑,但是这种狗血的事情却从来不需要逻辑。”
她将烟斗移至嘴角,继续念着自己多年累积下的讽刺故事:
“我从前有个同僚,年轻时候也信这种浪漫,说什么‘为了她,我愿意走进深渊”——后来呢?深渊进了他脑子,他女朋友倒是跑了。”
“真爱啊,真好用一一连活人都能劝着跳坟堆。”
齐格沉吟片刻,随后如是感叹道:
“人类因无法承受孤独而发明爱情,又因爱情而失去理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