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州,下邳郡
元帅大帐内,青铜兽首灯摇曳不定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、草药味,宁无缺半倚在铺着虎皮的行军榻上,上身缠满了渗着暗红血渍的绷带,连脖颈处都缠着几圈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,疼得他眉头紧蹙。
他脸色蜡黄,唯有一双眼睛,依旧锐利,死死盯着案上那张徐州全局图。
案上,代表叛军的血旗几乎复盖了整个徐州。
州城陷落,五郡易主,叛军以州城为根基,五郡为羽翼,竟构筑起一道横贯东西的钢铁防线。
更令人心惊的是,徐州饥荒,但叛军粮草却似取之不尽,短时间内竟无向外扩张的急切,反而据城死守,日夜操练。
时而派小股精锐叩关挑衅,时而陈兵城下大演军阵,气势,竟一日盛过一日。
“咳咳咳”宁无缺猛地咳嗽起来。
京营虽为禁军精锐,兵员素质普遍较高,器械精良,但毕竟多为京中子弟,论起悍不畏死的拼杀血性,比起叛军那些亡命之徒,差了不止一筹!
靠着甲胄精良、军容严整,或许能在顺风局占些便宜;可一旦陷入胶着,两军绞杀,尸积如山之时
宁无缺不敢想,也不愿想那“不容乐观”的结局!
“真可恨!”他一拳砸在床榻上,“罗网这群奸贼,为虎作伥,竟与反贼勾结!”
若非最后一战被罗网搅局,他本可打断太平教的脊梁骨,亲手斩了赵角!届时徐州只剩白莲教那群乌合之众,局势何至于此!
“元帅!”这时,帐角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医师颤巍巍上前,“息怒身体为重啊这般动怒,伤口怕是要裂开了”
旁边的亲兵统领更是单膝跪地,眼框通红:
“元帅!您若有个三长两短,青、豫、兰三州数十万将士怎么办?您的安危,便是全军的安危啊!”
“哼!”两名身着金色供奉袍的老者缓缓起身道:
“宁帅莫忧!有我二人在此,那惊鲵、赤练之流,不过是跳梁小丑!”
“罗网若敢再派杀手来,定叫他们有来无回,神魂俱灭!”
两人一开口,帐内仿佛有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,竟让宁无缺翻腾的气血都平复了几分。
这两位是皇室供奉的宗师高手,也是宁无缺最后的底牌。
看着两人坚定的眼神,宁无缺心中稍定,却依旧眉头紧锁。
罗网的杀手易挡,可叛军背后的势力,还有那源源不断的粮草
宁无缺咳嗽了声,将手伸出,任由医师把脉,道:
“有供奉院二位金牌在此,本帅的安危自是无忧。”
“只是徐州叛军军威如日中天,连营百里杀气腾腾;苍狼王庭的铁骑又踏破凉州,烽火燃遍;燕云要冲那边更是举起反旗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本帅唯恐徐州叛军冲破防线,与燕云反贼、苍狼王军里应外合,届时青州、沧州皆成焦土王国腹地动乱不休,我大秦危矣!”
两位金牌供奉躬身道:“我二人离京前,陛下已御笔亲书谕令!”
“陛下言:‘徐州可守则守,若事不可为,当以坚壁清野断其蔓延——天京龙兴之地不可危!’其他杂事,陛下自有雷霆手段处置!”
“陛下还说,”右侧供奉补充道,“罗网跳梁小丑,苍狼蛮夷之辈,皆不足为惧。元帅只需稳住防线,待陛下扫清外患,自会荡平寰宇!”
宁无缺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。
“如此,本帅了然了。
“报——!”
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亲兵掀帘疾步入帐,单膝跪地,双手高举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。
那火漆上印着的,赫然是一片栩栩如生的红叶纹路!
宁无缺的眼眸骤然亮起,猛地坐直了些,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喜:“快!呈上来!”
那红叶纹,正是女儿宁红夜的私印!
刹那间,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,连带着眉宇间的杀伐之气都柔和了三分,只剩下老父亲对女儿的牵肠挂肚。
帐内众人何等眼力见,两位金袍供奉对视一眼,率先躬身行礼:“属下二人告退。”
亲兵统领也拉着老医师齐刷刷退出帐外,将帐帘轻轻放下,只留下一片属于父女二人的静谧。
无人愿打扰元帅的抵犊情深。
宁无缺手指抚过那片红叶火漆,象是在触碰世间最珍贵的宝物。
一会儿后,他才从枕下摸出一把小巧的银刀,摒息凝神,一点点挑开火漆,抽出里面的信纸——那是女儿亲手写的娟秀字迹,带着几分英气,又透着女子的细腻。
“父亲,近来身体可好?红夜在宫中甚是担忧。”
开篇一句问候,就让宁无缺满是温暖。
他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纸面,仿佛能感受到女儿写信时的担忧。
“陛下曾言派了两名宗师、数十名气海境皇家供奉助力,不知可否到位?好用否?”
“徐州叛军,如火如荼,父亲当小心谨慎,留待有用之身,以图后效。”
“在伤势痊愈之前,万不可再轻涉险境!”
一句句叮嘱,带着女儿特有的执拗与关切,宁无缺读得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欣慰的笑,连胸口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。
“红夜在宫中一切都好近日陛下还为女儿组建了鸣凤阁,言及天下女子,无论出身贵贱,只要身怀绝技、心怀家国,皆可入阁!”
“女子亦可执剑卫道,亦可纵横沙场,亦可绽放不输男儿的万丈光芒!”
信纸上,宁红夜的字迹带着惯有的英气,却在这句话末尾微微顿了顿,墨迹比别处深了些,仿佛写下时,笔尖都带着颤斗。
“听闻此言,女儿心中甚喜。”
宁无缺指尖划过“甚喜”二字——这丫头,怕是不止“喜”这么简单吧?
“陛下还承诺提供资源、功法支持女儿将鸣凤阁操练起来,将来与罗网争锋。”
“事后,女儿反复思索陛下所行,想起王国政事的糜烂,世家豪族食民骨髓,官僚腐败如附骨之疽,各方倾轧不休女儿亦是感同身受,如今的局势,或许亦非陛下所愿。”
“先前总觉得陛下耽于享乐,对朝政漠不关心,如今想来,竟是女儿错看了陛下。”
这几个字写得格外用力,墨迹几乎要透纸背,宁无缺仿佛能看到女儿写下时,耳根泛红、紧咬下唇的模样。
这丫头,向来心高气傲,能说出“错看”二字,已是难得的坦诚。
“如今想来,陛下或许是看得比谁都透彻——不破不立!”
“待我大秦浴火重生,除尽这些魑魅魍魉,或许就能真正天下承平,与民修养。”
“红夜,希望能支持陛下走到那一步。”
信写到这里,字迹变得有些潦草,象是心绪纷乱,连笔锋都失了往日的沉稳。
“只是”
后面跟着一个墨团,象是写了又涂掉,宁无缺凑近了看。
“或许,连女儿自己都没察觉,不知从何时起,竟觉得能与陛下并肩看这天下承平,也是一桩不错的事。”
最后一句,字迹轻得几乎要消散,仿佛写下时,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这份懵懂的心意。
是君臣相得?是知己之遇?还是
宁无缺读到此处,忽然放声大笑起来!
“好!好一个不破不立!好一个支持陛下!”
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对空笑道:“你这丫头!嘴上说着君臣大义,字里行间那点少女情怀,还想瞒得过为父?”
“先前错看陛下的歉意,如今想要‘并肩看天下’的期许啧啧,红夜啊红夜,你这颗心,怕是早就不只是君臣那么简单了吧?”
他想起宁红夜小时候,论剑输给师姐,会偷偷躲在帐后抹眼泪,却嘴硬说风沙迷眼。
如今写封信,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口是心非的别扭劲儿,偏要把那点心思藏在大秦江山的大义里!
“罢了,罢了!”
宁无缺笑着摇头,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,贴身藏入怀中,“既然你在那深宫之中能感受到幸福,那为父拼了这条老命,也定会为你争夺一方天地!让你在宫中亦能展翅,凤舞九天!”
有女万事足,更别提女儿还隐隐有了心上人,虽然对方是皇帝,但自家丫头配之措措有馀!
这徐州,他不仅要守,还要打出去!
为女儿扫清障碍,也为女婿,铺平一条通往千古仁君的道路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