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秦,徐州之地。
永寿元年初,这里便连着大旱三月,毫无春雨,致使颗粒无收。
待夏至,太阳更是累日高照,晒裂徐州的良田沃土,令这大秦粮仓之地沦落成人间炼狱。
百姓家中空空如也,易子相食的惨剧从乡野一路蔓延至郡县。
老幼妇孺蜷缩在断壁残垣,眼中的光亮渐渐浑浊,乃至熄灭;
年轻力壮者提着锈刀,在街巷搜寻一切可食之物,甚至连树皮草根都搜刮一空,但依旧无法果腹。
起初,他们还心存希望,相信朝廷不会对徐州不管不顾,定然会有赈灾钱粮到来。
而事实也如他们所料,钱粮陆续到来。
刚开始,救灾的粮食还能勉强果腹,哪怕是旧粮、陈粮,但很快里面的泥沙越掺越多
渐渐地,沙土竟然比米还多!
直到月前,又一次朝廷赈灾粮车抵达,在发粮现场,灾民们撕开粮袋,竟发现滚出来全是泥沙!
“沙子!全是沙子!”
绝望的嘶吼下,灾民们眼中的希望化为滔天怒火。
被愚弄的他们砸烂了粮车,撕毁了官府的告示,愤怒的洪流涌上街头,将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差役拖出来撕成碎片。
积压已久的民怨彻底爆发!
在民间蛰伏许久,以符水之虚名,施粮粥救济实事的太平道赵角,还有宣扬普世救济,真空家乡的白莲教众趁机举事。
“天子得位不正,获罪于天!故降大旱于徐州,令白骨曝于荒野!”
“此为徐州之民代天子受过!”
“然天子失德,在其位不谋其政,以石沙愚弄徐州百姓,枉顾徐州子民生死!”
“可叹!可泣!可恨!”
“今我太平教,奉天举义,以黄天为号,以均平为志!”
“凡被暴政所害者,凡受贪官污吏欺压者,凡有血性之壮士,有慈母之心肠者,皆可持锄为兵,揭竿为旗!”
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!岁在甲子,天下大吉!”
太平教檄文尖锐,白莲教也不甘示弱。
“天子失德,天旱人饥;石沙充粮,官逼民反!”
“无生老母降世,真空家乡临尘!”
“随我杀官夺粮,共赴天京!”
两大教派广发檄文,振臂一呼,应者云集。
饿疯了的百姓拿起锄头、扁担,甚至啃剩的骨头,跟着那些精锐教众攻镇破城。
半月之内,徐州六郡之地,沦陷三郡,叛军的旗帜一路插到徐州城外不足三十里之地。
徐州州牧徐子青连派十二路八百里加急,驿卒换马不换人,刀刃架在脖子上冲出重围,却在半路遭遇叛军截杀。
直到十日前,一位浑身浴血的亲卫带着最后一封情报,用牙齿咬着密信,从尸山血海中冲出,一路逃亡,终至天京城朱雀门外。
他用生命将消息带了出去,也将徐州心心念念的援军带了回来。
永寿元年十二月,入冬时节,徐州的土地干旱冰冷僵硬。
不生草木的地平在线,五万京营精锐组成的军阵滚滚而至。
穿着玄甲的步兵方阵层层叠叠,如一面面移动的城墙,枪尖寒芒在烈日下连成漫天流动的星河;
骑兵营分作两翼,玄色披风猎猎作响,马蹄踏在皲裂的土地上,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。
然后当他们踏上徐州地界的那一刻,这锐不可当的军阵当即凝滞了。
宁无缺勒住缰绳,放眼望去,只见皲裂的土地从脚下一路蔓延至天际,土地是死灰的黄,连最耐旱的野草都不见一根。
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臭的气息,被胡乱啃噬的白骨散落一地。
“元帅”身旁的亲兵忍不住别过头,不忍之中,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斗。
宁无缺没有说话,但那玄甲手套下的指节却因用力握拳而泛白。
他曾在北疆浴血奋战,见过尸山血海,也曾从死人坑中爬出,却从未见过如此人间炼狱。
这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,各凭本事,而是无声、缓慢、将人活活熬死的绝望。
这些枯骨,皆是无辜枉死的百姓!
“传我命令!”良久,宁无缺开口,“大军就地安营,派五千人散开,掩埋尸骨,查找活口!”
接着他的声音徒然一冷,“另外,军中所有人,但凡有人敢向朝堂赈灾钱粮伸手,无论是谁!本帅定斩不饶!”
铁血无情的森冷命令下,亲卫肃然领命,骑马快速传令。
而宁无缺心中则是不由回想起临行前女儿宁红夜的叮咛话语。
“我宁家忠的是这大秦社稷,是天下的万民!”
“若有人敢拿江山当棋盘,拿万民当棋子,便是皇命,我宁家的刀,也不认!”
女儿宁红夜提及的话,在他的耳边回荡。
他心中苦涩,难道大秦真无合适之君?
如今的帝主永寿帝秦弘晖,武至先天,以武力镇国,表面虽赦免三王,不兴杀戮,但暗地里却无所不用其极。
当年为国忠心耿耿的冷都统不过是恪守先帝灵前不许动武的规矩,便被他悍然袭击,击杀当场。
其麾下虎豹骑更是凶厉残暴,在京中多行恶事,霸道狠毒,无人能制,与永寿帝的心性如出一辙!
永寿帝如此,三王亦不遑多让!
宁王秦弘周背靠地方豪族,视万民如膏腴,任豪强予取予求,随意宰割。
此次徐州民变,其中更是有宁王党羽的操作
宁王自身更是奸诈有馀,智慧不足,与其说是豪族之主,不如说是豪族喉舌。
唐王秦弘盼在军中结党营私,其率领的部军虽骁勇善战,但也不过骄兵恶卒。
燕云要冲的百姓多被欺压,强占民女、夺人土地等诸多恶事比虎豹骑还过之!
虽对自己多有躬敬,但也不过是为取得那一份军中依仗罢了
康王秦弘昼,拉拢朝廷文官,美其名清风司,但内里却乌烟瘴气,所为不过结党营私。
其自身更是心细有馀,胆大不足,多猜忌,少信任。
每每附庸风雅,却不过浪荡子习性,亦非良选。
先皇雄才伟略,没想到临了,诸子嗣竟无一人可当这天下共主!
也难怪先皇迟迟立不了储君,实在是不堪造就!
“可惜,这徐州的百姓”
“这场战争不知又要死多少人”
“恐怕徐州将十室九空了”
长长叹息中,宁无缺挥手下令。
顿时,凝滞的主力军阵,便如水泄一般,涌灌徐州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