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东省委干部养老院。
一辆黑色的奥迪,悄无声息地停在大门口。
车门打开。
刘星宇走了下来。
他身后,跟着省政府办公厅的秘书小金,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公文包。
两人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
门口的警卫认识这辆车,也认识这位新任省长,敬了个礼,不敢阻拦。
刘星宇径直往后院走去。
那里有一片菜地。
阳光正好,几个老干部正在田埂边下棋聊天。
菜地里,一个穿着白色汗衫的身影,正挥舞着锄头,干得热火朝天。
是陈岩石。
“陈老。”
一个老头眼尖,看见了刘星宇,捅了捅陈岩石。
陈岩石直起腰,用手背擦了把汗。
他看见了刘星宇,也看见了他身后的秘书。
陈岩石的嘴角,撇了撇。
他把锄头往地上一拄,抱着骼膊,站在田埂上。
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过来的刘星宇。
来了。
来道歉了。
他就知道,沙瑞金那小子,顶不住压力。
“怎么?”
陈岩石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股胜利者的腔调。
“想通了?知道自己错了?”
刘星宇在他面前站定。
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侧过头,对身后的秘书小金说了一句。
“开始吧。”
小金点了点头,走上前。
他打开了那个公文包。
从里面,取出一份红头文档。
当着所有人的面,清了清嗓子。
“根据汉东省委常委会第十三次会议决议。”
小金的声音,不高不低,却象一台机器,清淅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。
“为进一步规范离退休干部反映社情民意工作,保护老同志,维护组织纪律的严肃性,特制定以下管理意见……”
陈岩石脸上的那点得意,凝固了。
周围下棋的,聊天的,所有老干部都围了过来。
“一,所有离退休干部反映问题,需通过书面形式,经由省委老干部局统一接收、登记、转办……”
“二,严禁离退休干部以个人名义,直接向省委、省政府主要领导同志,就具体行政执法、干部任免等事项,进行干预……”
“三,如确有重大紧急情况,需与省委主要领导通话,须使用组织配备的专用线路。通话内容将进行全程录音,并由办公厅整理成文本纪要,存盘备查。”
……
小金念完了。
菜地里,一片死寂。
风吹过,菜叶沙沙作响。
“你……”
陈岩石的嘴唇,哆嗦着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!”
他猛地扔掉手里的锄头,锄头砸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我以后给瑞金打电话,还要写报告?还要你们批准?”
他几步冲到刘星宇面前,手指几乎要戳到刘星宇的鼻子上。
“还要录音?!”
“你们这是在监视我!是在给我上手段!”
大风厂的王文革也冲了过来,挡在陈岩石身前。
“刘省长!你们不能这么对陈老!”
“陈老是为了我们工人说话!为了老百姓说话!”
“你们这是堵好人的嘴!是官僚主义!”
另一个老干部也跟着起哄:“是啊!不让我们说话,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?!”
陈岩石气得浑身发抖。
“我陈岩石,革命一辈子!到老了,连句真话都不能说了吗?!”
刘星宇看着他。
等所有人都喊完了。
他才开口。
“真话?”
他反问了一句。
“陈老,你说的真话,是指哪一句?”
刘星宇上前一步,声音不大,却压过了所有杂音。
“是指你看走眼,让京州第一纺织厂破产的那句‘真话’吗?”
“那八百七十二个下岗工人,至今还在街上讨生活,他们说的,算不算真话?”
陈岩石的脸,瞬间涨红。
“那……那是我被蒙蔽了!我的心是好的!”
“心是好的?”
刘星宇的声音,陡然冷了下来。
他没有再跟陈岩石争辩。
他从小金手里,拿过另一个文档袋。
从里面,抽出一张照片。
“啪!”
一声脆响。
照片,被他直接拍在了田埂边的石桌上。
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,躺在病床上,眼神空洞。
照片的下面,还有一行小字。
“重伤,下肢瘫痪,终身残疾。”
“这个人,你眼熟吗?”
刘星宇指着照片。
“光明区ktv服务员,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。”
“捅伤他的那个惯犯,叫张涛。”
“能从看守所里被取保候审,就是因为你打的一个电话。”
刘星宇盯着陈岩石的眼睛。
“陈老,你告诉我。”
“这个年轻人躺在床上,一辈子都站不起来的人生,算不算一句‘真话’?!”
陈岩石的目光,死死地钉在那张照片上。
他的身体,晃了一下。
脸上的血色,瞬间褪得一干二净。
他想起了那个跪在他面前,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妇人。
他想起了自己当时拿起电话,义正言辞地要求公安局“不要冤枉一个好人”。
“哐当!”
他脚边的那把锄头,倒了。
他整个人,也向后退了一步,撞在了身后的王文革身上。
“我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他的声音,象是漏了气的风箱。
刘星宇没有再看他。
他对着秘书小金,点了点头。
小金会意,从那个公文包里,拿出了一样东西。
一台崭新的,红色的电话机。
他走到菜地旁的一个小亭子里,那里有电源。
他蹲下身,拿出工具,开始接线,安装。
动作熟练,程序化,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。
就象在安装一个监控探头。
之前还义愤填膺的老干部们,此刻鸦雀无声。
他们看着那张惨白的照片,又看看那台刺眼的红色电话机。
谁也说不出话来了。
一个戴着眼镜的老人,叹了口气,拍了拍失魂落魄的陈岩石。
“老陈,算了吧。”
“组织有组织的规矩。”
“你那个脾气,是该收一收了,不能总给组织添乱。”
安装完毕。
小金站起身,对着刘星宇,点了点头。
刘星宇转身,迈步离开。
从头到尾,没有再跟陈岩石说一个字。
黑色的奥迪,缓缓激活,消失在养老院的林荫道尽头。
菜地里。
只剩下陈岩石一个人,呆呆地站着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亭子里那台崭新的红色电话机上。
那颜色,像血一样。
他伸出手,想要去摸。
手在半空中,却剧烈地颤斗着,怎么也伸不过去。
他第一次感觉到,“绝对公平”这四个字的分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