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亮平走出省长办公室。
他身上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,又被空调的冷风吹干,变得皱巴巴的。
但他的腰杆,却前所未有地挺直。
秘书小金看着他,感觉这个人好象和来的时候,完全不一样了。
来时是绝望,现在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决然。
侯亮平没有回家。
他开着车,直接去了省检察院。
他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,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栋最老旧的、存放文档的副楼。
资料室的老管理员看到他,有些惊讶地扶了扶老花镜。
“小侯?你怎么来了?”
侯亮平站得笔直,声音沙哑但清淅。
“王叔,麻烦您,给我开一间最大的阅览室。”
老管理员愣了一下。
“还要麻烦您,把我们院里,从建院到现在,所有版本的《检察工作条例汇编》、《办案程序手册》,都给我找出来。”
“一份都不能少。”
这个消息,比官方的红头文档跑得更快。
不到一个小时,就传遍了汉东省委省政府的每一个角落。
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。
“砰!”
李达康将手里的紫砂茶杯重重地摔在桌上,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。
“欺人太甚!”
他胸口剧烈起伏,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。
“降职通报还不够!”
“还要写一万字的报告!”
“他刘星宇这是在干什么?他这是在把侯亮平的脸,踩在脚底下,再碾上几脚!”
“他这是在杀人诛心!”
秘书站在一旁,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。
李达康猛地抬起头,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秘书。
“去!把咱们市检察院的吴春林给我叫来!”
与此同时,一处僻静的茶楼包厢。
祁同伟正躬敬地为高育良沏茶。
“老师,这刘星宇的手段,真是闻所未闻。”
祁同伟的脸上,带着一丝后怕。
“我听说,侯亮平从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,跟丢了魂一样。”
高育良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。
他脸上挂着一贯温润的笑容。
“同伟啊,你还是没看懂。”
“这不是羞辱。”
高育良的声音很轻。
“这是在‘格式化’。”
祁同伟一愣。
“格式化?”
“没错。”高育良放下茶杯,眼神里是一种老狐狸般的玩味。
“他这是要把侯亮平脑子里那些‘实体正义’的旧东西,全部清空。”
“然后,再把他亲手写的那一万字‘程序正义’,一个字一个字地,重新刻进去。”
“等这份报告写完,侯亮平就不再是最高检的侯亮平了。”
“他会变成刘星宇手上,一把最锋利、最懂规矩的刀。”
祁同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。
杀人诛心,莫过于此。
省检察院,检察长办公室。
季昌明一夜之间,仿佛老了十岁。
反贪局现在几乎陷入了瘫痪。
侯亮平被罚写报告,陆亦可被停职调查。
整个局里人心惶惶,谁也不敢办案,谁也不敢碰卷宗。
他拿起桌上的笔,在一份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
《关于恳请省委尽快任命省人民检察院反贪污贿赂局局长的请示》。
他知道,这份报告一旦送出去。
汉东省官场,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。
报告送到了省委。
先是送到了高育良的案头。
高育良只看了一眼标题,就拿起了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。
“让吕州检察院的钱风雷,明天来我办公室一趟。”
钱风雷,汉东大学政法系毕业,高育良最得意的门生之一。
电话挂断,高育良又拨通了省委组织部的电话。
“老部长啊,最近工作辛苦了。是啊,反贪局长的位置很重要,我看吕州的钱风雷同志就不错嘛,年轻有为,党性很强……”
李达康的办公室里,京州市检察院副检察长吴春林正襟危坐。
李达康的声音洪亮如钟。
“春林同志,你在京州这几年,打掉好几个黑恶势力保护伞,成绩是有目共睹的!”
“你这种敢碰硬、能打仗的干部,不能总待在市里,要有更大的舞台!”
“你把这几年的政绩材料,好好整理一下,要突出,要亮眼!”
“我亲自给你送到省委去!”
省委书记办公室。
沙瑞金的办公桌上,并排摆着两份几乎同时送来的人选资料。
一份,是吕州市检察院的钱风雷。
另一份,是京州市检察院的吴春林。
沙瑞金皱起了眉头。
一个“汉大帮”色彩太浓。
一个“秘书帮”的标签太明显。
他不想让反贪局这把利剑,成为任何一个派系的私器。
他拿起笔,在另一份名单上,圈了一个名字。
省检察院的一位副检察长,一个勤勤恳恳几十年,没犯过错,也没立过大功的老同志。
维稳,才是他现在最需要的。
一天的时间,汉东官场暗流涌动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那个空出来的反贪局长位置上。
唯独一个人,置身事外。
省长办公室。
刘星宇看了一上午的财政报表。
下午,又花了整整一个小时,研究省农业厅送来的一份报告。
《关于在汉东省北部山区,推广高产马铃薯优良品种的可行性分析》。
秘书小金进来送文档的时候,看到省长正拿着红笔,在“马铃薯”三个字下面,重重地画了一道线。
小金的心里,急得象着了火。
外面为了那个位子,头都要打破了。
自己的老板,怎么还有心思关心种土豆?
侯亮平和陆亦可倒了,省长在政法系统,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抓手了。
再不想办法,就真的要被彻底架空了!
刘星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。
“小金,你觉得是种土豆重要,还是抢位子重要?”
小金张了张嘴,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刘星宇放下了手里的报告。
“饿着肚子,给你再大的位子,你也坐不稳。”
夜深了。
省政府大楼,只有省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。
桌上的红色内线电话,突然响了起来。
刺耳的铃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淅。
刘星宇拿起了电话。
“喂,沙书记。”
电话那头,传来沙瑞金沉稳的声音。
“星宇同志,还没休息啊。”
“有点工作没处理完。”
短暂的寒喧后,沙瑞金直入主题。
“关于反贪局的人选,育良同志推荐了钱风雷,达康同志推荐了吴春林。”
“他们都有各自的优点。”
“我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刘星宇靠在椅背上,声音平静得象一潭死水。
“沙书记,我不懂检察业务。”
“人事上的问题,更应该由您和组织部来定夺,我没有意见。”
电话那头的沙瑞金,似乎松了一口气。
刘星宇这是……打算放弃争夺了?
然而,刘星宇的下一句话,却让他刚刚放下的心,又猛地悬了起来。
“我只有一个原则。”
刘星宇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,却象一把铁钳,死死扼住了沙瑞金的喉咙。
“不管是钱风雷上,还是吴春林上。”
“谁上,都必须先把‘程序正义’这四个字,刻在骨子里。”
“否则,我下一个办的人,就是他。”
沙瑞金拿着电话,久久没有说话。
他感觉自己又一次掉进了刘星宇挖好的坑里。
刘星宇看似什么都没争,却已经为这个最重要的位置,定下了唯一的、也是最高的标准。
一个完全由他刘星宇来解释和裁定的标准。
无论他选谁,那个人上任的第一件事,都必须是去向刘星宇“学习”规矩。
那这个反贪局长,到底是听他省委书记的,还是听他省长的?
许久。
沙瑞金挂断了电话。
他看着窗外京州的万家灯火,眉头紧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