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委书记办公室。
沙瑞金的面前,同样摆着那份《关于京州市近三年违规拆借、挪用专项资金情况的调查报告》。
报告不厚,但他已经看了快半个小时。
桌上的红色电话,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
他拿起话筒。
“书记,我是育良。”
高育良那温润而醇厚的声音传来。
“有事?”沙瑞金的语气很平淡。
“书记,刚听说达康同志被纪委约谈了?”
“恩。”
“哎,”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,“书记,我不是为达康同志说话。他这个人,工作热情是有的,但有时候确实不讲方式方法,碰碰钉子也是好事。”
高育良停顿了一下。
“但是,星宇同志这个做法,是不是有点太激烈了?”
“大风厂的事情刚刚平息,现在又把几年前的旧帐翻出来,还要上纪委。”
“这已经不是就事论事了,这是在搞清算,是在搞运动啊。”
“这么一来,干部队伍里的人心,怕是要散了。以后谁还敢放开手脚干工作?大家都怕被秋后算帐,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什么都不干,那就最安全了。”
沙瑞金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
“书记,稳定,稳定压倒一切啊。汉东现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。”
高育良的话说完了。
沙瑞金才缓缓开口。
“育良同志,你的意见,我听到了。”
说完,他直接挂断了电话。
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。
沙瑞金的手指,在报告的封面上轻轻敲击着。
“笃。”
“笃。”
就在这时,办公室的门被敲响。
秘书小白推门进来,压低了声音。
“书记,京州的李达康书记求见。”
沙瑞金抬起眼。
“让他进来。”
几分钟后,李达康走了进来。
仅仅一夜之间,这个素来以精力旺盛着称的市委书记,象是被抽走了主心骨。
他头发凌乱,眼窝深陷,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,身上的白衬衫也皱巴巴的。
他走到办公桌前,拉开椅子,却没有坐下,只是用手撑着椅背。
“书记。”
他的声音,沙哑得厉害。
沙瑞金看着他这副模样,放下了手里的笔。
“达康同志,坐下说。”
李达康摇了摇头,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“书记,我不是来告状的。”
“纪委的通知我收到了,我认。我明天会准时去。”
“工作上有失误,我李达康一力承担。”
沙瑞金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
李达康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我今天来,是想问您一个问题。”
“刘省长这么做,到底是要改革,还是要革命?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象石头一样砸在房间里。
“他这不是在解决问题,他是在把所有干过事、担过责的干部,全都推到对立面去!”
“教育资金,是我拍板挪的。因为当时光明峰的旅游公路修到一半,资金断了,几百个工人等着发工资过年!我能不管吗?”
“扶贫款,是我同意的。因为当时有个投资额几十亿的大项目,就卡在土地规划上,错过了那个窗口期,项目就飞了!这个产业园要是建起来,能解决几万人的就业!”
李达康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,双手死死抓着椅背。
“书记,我承认,我违规了!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!”
“可是,张鑫呢?我们京州的张市长,他有什么错?他兢兢业业,每天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,就因为执行了市委常委会的决议,在文档上签了个字,现在也要跟着被问责!”
“孙连城那种躺平的懒官,该查,该办!我举双手赞成!”
“可张鑫这样的人也要跟着倒楣,以后,您让干部们怎么想?市委的决议,他们是执行还是不执行?!”
“是不是以后大家都别干事了?多做多错,少做少错,不做就没错!”
李达康的眼睛红了,他看着沙瑞金,几乎是在质问。
“书记,您要的,就是一个万马齐喑、所有人都趴着不动的汉东吗?!”
办公室里,一片死寂。
许久。
沙瑞金才缓缓开口。
“达康,你说的这些,我都理解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李达康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但是,你也要想一个问题。”
沙瑞金的目光,变得锐利起来。
“规矩,是用来干什么的?”
“如果规矩只是写在纸上,谁都可以为了‘发展’、为了‘大局’去践踏它。”
“那我们还要这个规矩干什么?”
他的声音沉了下去。
“难道,要等到中央巡视组来了,拿着放大镜,帮我们把这些烂疮一个个挑破,把我们所有人的脸,都打得啪啪响吗?”
李达康的身体,猛地一震。
沙瑞金继续说。
“到时候,你李达康,是功臣,还是罪人?”
李达康张着嘴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他所有的理直气壮,在“中央巡视组”这五个字面前,被击得粉碎。
他颓然地松开了抓着椅背的手。
“书记……我……”
他想说什么,却发现喉咙里干得发疼。
“纪委的约谈……能不能……”
他最后还是问出了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。
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,一个市委书记被纪委正式约谈,这几乎就是政治生涯的污点,是致命的。
沙瑞金看着他,没有直接回答。
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“工作上的事情,不要有情绪。京州离了谁都照样转,但不能没有主心骨。”
“约谈的事情,我会关注的。”
“我会关注”,这六个字,象是一根救命稻草。
李达康的眼睛里,终于恢复了一丝神采。
“谢谢书记。”
他深深地鞠了一躬,然后象一具被抽走了魂的木偶,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办公室。
门关上了。
沙瑞金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,却再也没有看那份报告一眼。
他看着窗外,目光深远。
高育良的话,李达康的话,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。
一个要稳定。
一个要发展。
而刘星宇,要的是规矩。
三者,就象三匹朝着不同方向狂奔的烈马,而他沙瑞金,就是那个手握缰绳的人。
稍有不慎,就是车毁人亡的下场。
他沉默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秘书小白都以为他睡着了。
他才终于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。
“小白。”
“书记。”
“你给省政府办公厅打个电话,约一下刘星宇同志。”
“就说我请他今天晚上,到我家里来,吃个便饭。”
小白愣了一下。
家里?便饭?
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工作范畴。
“书记,您是……要……”
沙瑞金摆了摆手,打断了他的话。
他的目光,落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上。
“我要看看。”
“他到底想干什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