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,清晨。
汉东省委大院。
侯亮平一夜未睡,但精神亢奋。
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档袋,脚步生风,直奔省委书记沙瑞金的办公楼。
文档袋里,是连夜整理出的蔡成功初审口供,还有他带人从银行秘密调取的部分资金流水。
对上了!
蔡成功说的那个账户,果然和欧阳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!
他要让汉东这帮人看看,什么叫最高检的办案效率!
刚走到办公楼主楼的台阶下,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。
刘星宇。
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干部夹克,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杯,仿佛在这里散步多时。
“侯处长,这么早,准备去哪?”
侯亮平看到刘星宇,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。
“刘省长!正好要向您汇报!我们连夜奋战,已经拿到了蔡成功的口供,我正准备去向沙书记汇报工作!”
他把手里的文档袋举了举,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功臣般的笑容。
刘星宇的目光落在那个文档袋上。
“汇报?”
他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,声音很平淡。
“拿这种废纸去汇报?”
侯亮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。
“废纸?刘省长,这可不是废纸!”
他急切地从文档袋里抽出那份口供,纸页上满是蔡成功按下的红手印。
“这上面白纸黑字,都是蔡成功的亲口供述,他还签字画押了!”
刘星宇没有接那份文档,只是看着他。
“我问你,昨天下午你们做笔录的时候,京州市局的赵东来在场吗?”
侯亮平一愣。
“他……他当时去安排技术侦查了。”
刘星宇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。
“《联合特别调查指导意见》第一条,双方不得单独审讯。”
“他不在场,你单独做的这份笔录,就是程序违规。”
“程序违规的证据,就是废纸一张。”
侯亮平的呼吸一滞。
“可、可是我们全程录音录像了!可以证明我们没有刑讯逼供!”
“是吗?”
刘星宇终于伸出手,拿过了那份口供。
他翻开第一页,视线扫过。
“我念念。”
“‘你是不是通过你远房亲戚的账户,给了欧阳菁两百万?’”
“‘这笔钱,是不是伪装成借款,分四次打过去的?’”
“‘山水集团的高小琴,是不是用这笔贷款威胁你?’”
刘星宇抬起头,看着侯亮平。
“侯处长,你在审讯,还是在替他写回忆录?”
“通篇都是你在问,他在答‘是’或者‘对’。”
“这是口供,还是你的有奖竞猜?”
侯亮平的脸瞬间涨红。
“我那是为了提高效率!他当时精神状态不稳定,我帮他梳理一下事实!”
“实体正义!刘省长,难道为了那些条条框框,我们连真相都不要了吗?”
“只要能证明欧阳菁受贿,过程有点遐疵又怎么样!”
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,仿佛自己才是正义的化身。
刘星宇静静地看着他,直到他说完。
“说完了?”
“说完了。”
“好。”
刘星宇从自己的公文包里,拿出了一本巴掌大的,边缘已经磨损的红色小册子。
侯亮平认得那本册子。
《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》。
“侯处长,既然你忘了,我帮你复习一下。”
刘星宇翻开册子,声音清淅地念道。
“第二百六十四条:讯问笔录的制作,应当忠于原意,字斟句酌,客观、全面地反映讯问情况,不得以任何方式或者借口加以篡改、虚构或者进行选择性记录。”
他又翻了一页。
“附件,《关于办理刑事案件严格排除非法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》第七条:采用以威胁、引诱、欺骗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、被告人供述,应当予以排除。”
刘星宇合上册子,把它放回公文包。
“你这份漏洞百出的口供,现在拿去,确实能让沙书记高兴一下。”
“但只要案子进入司法程序,高小琴花五万块钱请个好点的律师,就能在法庭上把它批得一文不值。”
“律师会说,我方当事人是在受到‘戈壁滩’的心理胁迫下,为了迎合检察官的诱导性提问,才做出了不实供述。”
“到时候,法官会采纳吗?”
“你亲手柄这个案子,从铁案办成了悬案。”
“侯处长,你告诉我,到那个时候,你拿什么去告倒欧阳菁?拿你的‘实体正义’吗?”
侯亮平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他感觉不到清晨的凉意,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,又在瞬间结成了冰。
后背,一层冷汗湿透了衬衫。
刘星宇说的每一个字,都象一把精准的刻刀,把他引以为傲的战果,剖析得体无完肤。
他看到的,是功劳。
刘星宇看到的,是足以让整个案件崩盘的、致命的蚁穴。
刘星宇从他僵硬的手中,抽走了那份口供和银行流水。
“回去。”
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。
“把蔡成功交代的每一笔钱,每一个环节,每一个相关人,都给我用证据链钉死。”
“什么时候赵东来的技术侦查结果出来了,你们两边的证据能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,什么时候再来找我。”
“在这之前,这份所谓的口供,不许录入卷宗。”
说完,刘星宇转身,拿着那份“废纸”,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。
侯亮平独自站在原地,晨光照在他脸上,却没有任何温度。
……
同一时间,省委书记办公室。
沙瑞金的秘书,正低声汇报着刚刚在楼下发生的一幕。
沙瑞金背着手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眺望着整个省委大院。
听完汇报,他沉默了许久。
“这个刘星宇……”
沙瑞金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。
“他这是在用绣花的功夫,来办这件通天的案子啊。”
秘书不敢接话。
沙瑞金叹了口气。
“既要抓狼,又怕惊了羊群。”
“达康同志那里……难办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