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阳的手指停在半空,指尖距离掌心那道闭环符纹仅一线之隔。黑烟已散,可皮肤下的脉络仍在微微搏动,像有东西在血肉里缓缓爬行。他没有收回手,也没有继续触碰,只是靠着石壁缓缓站起,膝盖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记忆还在走失。
他记得自己画过一道符,也记得它曾让落叶悬停。但他记不清为何要试这道符,也不再确定静室是否真的存在。风从山坳吹过,拂动他的衣袖,却带不走体内的滞涩感。每走一步,识海便震一下,仿佛脑中有一口钟,被人用钝器轻撞。
“顺潮……非逆……”他低声念着,声音干涩。
这句话像是锚,拴住他即将溃散的意识。他不知道这是谁说的,也不知道它出自哪段经历,但每当思绪开始模糊,重复这四个字,心口就会泛起一丝清明。
他必须离开这里。
荒岭之外,天地灵气紊乱处最易藏匿非常之理。他迈步前行,脚步虚浮,万灵拂尘拖在地上,划出浅浅痕迹。途中数次踉跄,皆因某段记忆突然断裂——他曾记得通往血海外围的小径,可在第三个岔口,那条路的模样骤然消失,只剩一片空白。他只能凭着本能,循着空气中那一丝极细微的混沌波动前行。
越靠近血海,四周越寂静。草木枯黄,地面龟裂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,不是煞气,也不是杀意,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“停滞”。就在这片荒原边缘,他忽然停下。
前方百丈外,一道身影立于焦土之上,背对残阳,轮廓清晰。
玄阳瞳孔微缩。那人披黑袍,肩头隐约浮现两柄交错的剑影。他心头一动,竟脱口而出:“师叔……可识此符?”
话音未落,对方转过身来,嘴角扬起一抹冷笑。
玄阳立刻意识到认错了人。通天教主不会出现在此地,更不会以这般眼神看他。羞意未起,太阳穴猛然一紧,一股剧痛直贯颅顶。他扶住额头,冷汗滑落,一段关于老子讲道的记忆就此湮灭——那日紫气缭绕,太极图徐徐展开,他说“符道即天道”,可如今,那句话背后的深意已如沙粒般从指缝漏尽。
他咬牙稳住身形,右手一挥,万灵拂尘横扫地面,清辉洒出,在身前划出一道光界。光芒流转间,神志稍定。
“我不是来寻仇的。”他盯着那人,声音低哑,“也不是求你相助。我只是……需要知道一件事。”
冥河老祖负手而立,目光落在他眉心。那里,符纹正缓慢流转,可每一次明灭之间,都有一缕极淡的黑气逸出,转瞬即逝。
“你快撑不住了。”冥河开口,语气平静,不带讥讽,也不含怜悯,“识海被侵蚀,记忆在崩解,连自身道基都在动摇。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?”
玄阳未答。他知道答案——他还记得名字,记得修道之路,记得拜入太清门下。但那些支撑身份的记忆正在褪色,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。
“我画了一道符。”他抬起左手,掌心闭环纹路清晰可见,“它不该反噬我。我只是想顺着时间的起伏回溯片刻,没有强行逆转因果,也没有撕裂法则。”
冥河静静看着那道符纹,忽然抬手,指尖一点血光自掌心浮现,悬浮空中。那血珠并未滴落,反而微微震颤,仿佛感应到了什么。
“你见过血海深处的裂痕吗?”他问。
玄阳摇头。
“那是洪荒最早的一道伤。”冥河缓缓道,“不是大战所留,也不是天灾所致,而是混沌本身在成形时留下的褶皱。我们称之为‘初源裂痕’。所有试图触碰时间本源的存在,都会惊动它。”
玄阳眉头微蹙。他想记住这些话,可识海已不堪重负。每听一句,体内符纹就灼烧一次,仿佛那话语本身就在刺激某种禁制。
“你说反噬……不是天道所为?”
“天道只是表象。”冥河目光锐利,“真正排斥你的,是混沌本源。它察觉到你在构建秩序——一道能操控时间流向的符文,本质上是在重新定义规则。而你,正是这种秩序的胚胎。”
“秩序的胚胎?”玄阳喃喃重复。
冥河点头:“你以符载道,一笔一画皆在梳理混乱。这种能力,对混沌而言,是毒药。它不需要你犯错,只要察觉你的存在意图,就会自发清除。”
玄阳沉默。他低头看向掌心,闭环符纹依旧蛰伏,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。
“所以……不是我画错了符?”他问。
“是你画对了。”冥河声音低沉,“正因为你画对了,才会被排斥。若只是妄为,天地只会毁你肉身。而现在,它在瓦解你的存在根基——记忆、认知、自我。这才是真正的清除。”
玄阳呼吸一滞。
原来如此。他并非失败,而是成功得太早,触及了不该被触及的层面。那道符没有错,错的是他竟有能力将它绘出。
他闭上眼,以太极之意调息,强行压下识海翻涌。随后,右手并指,在空中勾勒出一道残缺符形。符光黯淡,仅维持三息,便开始溃散。他在最后一刻,将“秩序胚胎”四字烙入符中,使其凝成一枚微型玉简,落入掌心。
冥河见状,神色微动。
“你还想继续?”他问。
“符道不能断。”玄阳睁开眼,目光虽疲倦,却不曾动摇。
冥河沉默片刻,忽然冷笑一声:“那你该知道,洪荒的时间,并非天然存在。它是被封印的混沌残肢——一条被斩断后强行编织成循环的支流。你想回溯时间,等于要去触碰那条尚未愈合的伤口。”
玄阳心头一震。
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尝试都会引发反噬。他不是在修改时间,而是在撬动混沌本体的禁忌区域。那道闭环符,无意中成了钥匙。
“如何才能不被清除?”他问。
“没有方法。”冥河道,“要么放弃,要么深入。前者保命,后者……可能让你看清真相,也可能让你彻底消亡。”
说完,他转身欲走。
玄阳忽然开口:“你为何告诉我这些?”
冥河脚步一顿,没有回头。
“因为我也曾被混沌排斥。”他声音渐远,“只是方式不同。你以符构序,我以血炼魔。我们都不该存在,却又偏偏活了下来。这种感觉……我懂。”
话音落下,黑袍身影渐渐融入远处荒烟,消失不见。
玄阳独自立于焦土之上,手中紧握那枚刻有“秩序胚胎”的残符。风卷起尘沙,打在他脸上,他却恍若未觉。
记忆仍在流失。他忘了拂尘何时得来,忘了仓颉拜师那日的天气,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女娲补天。但有些东西,始终未被抹去——他对符的理解,对道的执念,以及那一句反复默念的口诀。
他缓缓盘坐于地,双膝贴紧焦土,残符置于掌心。眉心符纹微微发烫,识海深处,那道闭环符影再次浮现,缓缓旋转。
这一次,他不再急于压制它。
他要看看,这枚埋进血肉的种子,究竟想引他走向何方。
他的右手轻轻抚过残符表面,指尖微微用力,玉简边缘割破皮肤,血珠渗出,滴落在符文裂隙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