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面的江部长,将江东山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。
他原以为这江东山的神情,会是惊慌,是掩饰,是另有隐情。
却没想到,是如此纯粹的茫然。
这反应,反而更有趣了。
“看来,你这个父亲,对自己儿子了解得不多啊。”江部长收回目光,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江东山一个激灵,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,他慌忙摆手,声音都变了调:“部长,我我真的不知道!那和我学了点,但是具体,我我”
他语无伦次,生怕对方误会自己藏着掖着。
江部长却没再追问,只是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。
“吃饭吧,菜要凉了。”
江部长不再说话,却让江东山的心七上八下,怎么也落不到实处。
这顿饭,他吃得食不知味,如坐针毡。
饭局结束,江部长没有再提半个字关于江沐的事,只是让徐建军把他送回去。
坐在返回医院的轿车里,江东山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。
他想破了脑袋,也想不通,那位高高在上的江部长,为何会对自己那个儿子,产生如此大的兴趣?
车刚在医院门口停稳,徐建军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他。
“江副院长,到了。”
“谢谢谢徐同志。”江东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车。
黑色轿车没有片刻停留,调转车头,绝尘而去。
车内,徐建军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闭目养神的男人。
“部长,这个江东山”
“一个被生活磨平了脊梁的可怜人罢了。”江部长眼睛都未睁开,声音里透着洞察世事的疲惫,“回我那一趟,你直接过去。我已经跟老二打过招呼了,让他配合你,把老爷子连夜送去陕州。
“是!”徐建军干净利落地应下。
半小时后,徐建军的车停在了一座警卫森严的四合院门口。
院内,一个同样穿着军装,但眉宇间与江部长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多时,正是江家的老二。
“建军同志,都准备好了。”江老二神色凝重,指了指里屋。
徐建军点点头,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。
里屋的床上,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,双目紧闭,面色灰败,即便是在沉睡中,呼吸间也带着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。
没有丝毫犹豫,徐建军弯下腰,用一种极其专业而平稳的姿势,将老人连带着被褥一起抱了起来。
江老二立刻上前搭手,两人合力将老人小心翼翼地抬出,稳稳地放在了轿车的后座上。
汽车再次启动,一路畅通无阻,直接开进了一处不对外开放的军区机场。
夜幕下,一架军用直升机早已待命,巨大的螺旋桨卷起狂风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
徐建军和江老二再次合力,将老人从车上转移到了直升机的机舱内。
舱门关闭,直升机拔地而起,化作一个黑点,消失在京城的夜色之中,直奔陕州方向。
另一边,江东山失魂落魄地回到办公室,刚坐下,门就被人推开了。
苏红霞提着那个没送出去的饭盒,满脸煞气地冲了进来。
“江东山!你长本事了啊!大中午的,跟个野男人上车就走,连个屁都不放!你知不知道我跟儿子在家等你吃饭?”
尖利的声音刺得江东山耳膜生疼,他本就烦乱的心情,此刻更是被点燃了。
“你小点声!”他难得地吼了一句。
苏红霞被他吼得一愣,随即柳眉倒竖,双手叉腰,战斗力瞬间爆表:“哟呵?你还敢吼我了?说!那个穿军装的是谁?是不是你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,人家找上门了?”
江东山疲惫地捏了捏眉心,他知道,这事要是不说清楚,苏红霞能闹得整个医院都知道。
“不是惹了麻烦,”他声音沙哑,“是是江部长找我。”
“江部长?”苏红霞的声音拔高了一些,“哪个江部长?”
“还能是哪个”
苏红霞倒吸一口凉气,脸上的怒气瞬间被惊疑取代:“他他找你干什么?你这种小角色,怎么可能惊动那种大人物?”
“他问我江沐的事。”
“江沐?”苏红霞的眼珠子飞快地转动起来,她那精于算计的大脑,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,“江沐?江部长?难道说是江部长的家人病了?”
她猛地一拍大腿,声音又急又快:“我听街道王大妈说,江部长的老父亲前段时间得了怪病,京城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!好你个江东山,肯定是江沐那小兔崽子在乡下吹牛吹破了天,说他能治,结果人家顺藤摸瓜找到了你!”
江东山心里一咯噔,虽然觉得匪夷所思,但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。
“不可能,”他下意识地反驳,“那小子连感冒药都认不全,他能治什么病?”
“不可能?!”苏红霞冷笑一声,指着江东山的鼻子,“你别忘了你那个好儿子是什么德行!眼高手低,胆大包天!为了出风头,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干的?这要是治好了还好说,要是治坏了,那可是通天的大祸!咱们全家都得跟着他陪葬!”
江东山脸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:“那那怎么办?”
“怎么办?撇清关系!立刻!马上!”。
“江东山我告诉你,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,不光你我的前途完了,就连咱们守成的前途也全完了!”
听到二儿子的名字,江东山浑身一颤,那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,也是他心底最柔软的软肋。
苏红霞见他神情动容,立刻趁热打铁:“你现在犹豫,就是拿守成的未来在赌!你赌得起吗?江沐本来就跟咱们不亲,为了他一个,搭上我们娘俩,搭上守成的一辈子,你甘心吗?!”
“我”江东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额头上青筋暴起。
一边是几乎被他遗忘,只有愧疚牵连的长子,一边是朝夕相处、寄予厚望的妻子和幼子。
这道选择题,他只挣扎了不到十秒钟。
“你看着办吧。”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瘫倒在椅子上。
“这还像句人话!”苏红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。
她抓起桌上的电话,直接打到了邮电局,用最快的速度,拟了一份断绝关系的电报,发往陕州邹县青莲公社,收件人,江沐。
逆子江沐,在外招摇撞骗,惹下滔天大祸,自今日起,断绝父子关系,此后生死祸福,各不相干!
为了让这件事人尽皆知,做得更绝,她挂了电话,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派出所,托了关系,硬是开了一张断绝关系的证明。
拿着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证明,苏红霞的心才算彻底落了地。
这下,就算江沐真的捅破了天,也有这张纸给他们家作证!
京城。
江部长刚回到家,秘书就递上了一份刚刚收到的消息。
“断绝关系?还发了电报,去了派出所?”
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。
他见过太多人情冷暖,可像江东山夫妇这般,反应如此迅速,手段如此决绝的,倒也少见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趋利避害了,这是彻头彻尾的凉薄。
他沉默片刻,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机,直接拨通了一个军用专线。
电话很快接通,传来江援朝沉稳的声音。
“三哥。”
“援朝,听着。”江部长的声音不带情绪,“父亲已经动身了,由徐建军护送,乘坐直升机,预计三小时后抵达陕州军区机场,你们去接一下。”
“是!”江援朝的声音里透着激动。
“还有一件事,”江部长顿了顿,“就在刚才,江沐的父亲江东山,和他继母苏红霞,给江沐发了一份电报,公开宣布与他断绝父子关系。”
电话那头,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过了许久,江援朝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为什么?”
“具体原因,你们自己去问那个小同志吧。”
江部长挂断了电话,看着窗外的夜色,轻轻叹了口气。
陕州,青莲公社。
江援朝放下电话,脸色铁青,他看向一旁的孙文杰,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。
孙文杰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脸,也瞬间凝固了。
“断绝关系?在这个节骨眼上?”他喃喃自语,眼中满是不可思议,“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,这临阵断亲简直是闻所未闻!”
院子里,晚风习习,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问题。
这件事,要不要告诉江沐?
告诉他,怕他心神大乱,影响接下来的诊治。
不告诉他,万一这封电报先一步到了公社,被别人宣扬开来,对他的打击只会更大!
“必须告诉他。”最终,还是江援朝做出了决断,他一拳砸在桌上,“我请的是顶天立地的大夫,不是温室里的花朵!如果他连这点打击都承受不住,那我也信不过他能救我父亲的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