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赤袍老者临死前的惨叫,犹在中枢阵法室的冰冷空气中回荡。
陈平安枯槁的面容上,血色褪尽,只馀一片死灰。他扶着玄铁墙壁,指尖触及的寒意,才勉强稳住因神魂剧痛而摇晃的身躯。
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切。
法宝崩碎,肉身溃散,金丹哀鸣……一个苦修近千年的金丹后期大修士,在靠近那潮汐元灵的刹那,未能撑过一个呼吸,便被彻底吞噬,化作阴阳本源的一部分。那景象,血淋淋地刻入他的识海,让他瞬间明悟了仙盟密卷中那四个字所蕴含的绝望——道化之劫!
他彻底熄灭了心中所有妄图取巧或靠近的念头。
他金丹无暇,却深知自己的路,唯有“观道”,绝非“夺道”!
“轰!”
一声巨响,震得阵法室内的灵光都为之一颤。就在剩下那四名金丹后期修士即将步入后尘之际,一股浩瀚如渊海,却又温润如水的威压,猛然自旗舰“镇海号”
一只完全由法力凝聚而成的深蓝色巨手,遮天蔽日,凭空显现。它未曾触碰潮汐元灵分毫,却化作一道天幕,将那四名状若疯魔的老修,强行拦截在半空。
“镇!”
瀚海真君那冰冷威严的声音,第一次响彻整片战场,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。
那四名老修如同被无形巨山碾压,瞬间被禁锢,动弹不得。
“不知死活的东西。”瀚海真君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哼,传入陈平安耳中,让他心头一凛。
紧接着,光幕之上,那道始终背对众生的元婴中期身影,终于有了动作。
他未曾理会下方厮杀的海兽,也未曾顾及玄鹰堡的道兵。
他竟缓缓盘膝坐下。
“嗡——”
一道虚影,三花聚顶,五气朝元,缓缓自他天灵盖升起。那虚影面目与瀚海真君一般无二,赫然是其元婴本体。
元婴虚影甫一出现,便化作一道流光,飞向那恐怖的潮汐元灵。
“真君他……他也要去夺道?!”阵法主事的声音尖锐得几乎破音,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恐。
陈平安却屏住了呼吸,死死地盯住光幕,心中却道:不,不是夺道。
只见瀚海真君的元婴虚影,在靠近那阴阳鱼影千丈之外,便骤然停下。他没有再靠近分毫,而是如同一个最虔诚的学徒,开始……“游动”。
他的虚影,以一种极其缓慢、极其晦涩的轨迹,模仿着阴阳鱼影的旋转。时而如“阴”般沉静内敛,时而如“阳”般升腾勃发。
他没有试图去理解其深奥,更没有试图去触碰其本源。
他只是在“看”,在“学”,在感悟那份最原始的阴阳平衡。陈平安心中了然,这便是元婴真君的“悟道”之法,瀚海真君,是在“学”鱼游泳。
就在瀚海真君沉浸于“观道”之时。
旗舰甲板的角落里,那个始终躺在躺椅上的疯僧,终于有了异动。
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,那双浑浊不堪的醉眼,缓缓睁开一道缝隙。
他瞥了一眼光幕中“学游泳”的瀚海真君,似乎撇了撇嘴,眼中闪过一丝不屑。
“啧,麻烦。”
疯僧嘟囔着,声音带着几分醉意,仿佛世间万物都难入他眼。
他缓缓坐起身,那身破烂的僧袍上满是污垢,散发着陈旧的酒气。
他没有去看那潮汐元灵。
他反手,不知从何处,摸出了一根……竹杆。
一根通体暗黄,仿佛被烟火熏了百年,连根竹叶都没有的普通竹杆。
没有鱼线,没有鱼钩。
陈平安在中枢阵法室,通过光幕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,心中那股怪异之感再次升腾。
瀚海真君是在“学”鱼。
这疯僧……他想做什么?
只见疯僧提着那根光秃秃的竹杆,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旗舰的船舷边。
他将那根竹杆,轻轻地,朝着那道漆黑的归墟裂缝……
点了进去。
那竹杆,点入的不是海面,不是潮汐元灵,而是那片最纯粹、最混沌,连光线都能吞噬的……虚空!
这一幕,荒诞到了极点,让陈平安的心神为之震颤。
瀚海真君是在“悟道”。
而这疯僧……他是在“钓鱼”。
陈平安那颗早已圆融无瑕的琉璃金丹,在看到这一幕的刹那,猛然一震!
他那神识,在瞬间捕捉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细节!
疯僧的竹杆,在点入虚空的刹那,其竿尖之上,竟亮起了一丝极其微弱,若有若无的……银白色光芒!
那股气息……
陈平安的呼吸,在那一刻几乎停滞!
那股气息,竟与他当初在仙盟奇物殿,鉴别出的那块虚空星铁的本源气息……一模一样!
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,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!他终于看懂了!
这疯僧……
他钓的,根本不是那条近在咫尺的潮汐元灵!
他是在以那虚空星铁为“饵”,从那归墟裂缝最深处的虚空本质之中,强行……“钓”取那传说中,根本不属于此界的……“大道”本源!
“钓”取那一缕……真正的“域外之气”!
就在陈平安为这个发现而神魂剧震之际。
那疯僧持竿的手,猛然一抖!
“呵,上钩了。”
疯僧醉醺醺地一笑,缓缓地,将那根竹杆,自虚空之中……
抽了出来。
而在那竹杆的竿尖之上,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,却又璀灿到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银白色“气息”,正如同灵蛇般,缓缓缠绕。
疯僧看着那缕“域外之气”,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满意。
他转过头,那双浑浊的醉眼,竟仿佛穿透了旗舰的层层禁制,穿透了中枢阵法室的玄铁石门,遥遥地……
与光幕后的陈平安,对视了一眼。
陈平安只觉浑身一僵,如坠冰窟,一股寒意直透骨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