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6章 既定道路
持续落下的大雨，从下午一直下到午夜时分才算真正地停下，不仅浇透了微风平原上的明珠，也让地上的一切痕迹都随着雨水流淌而去。
卢蒂亚，郊外。
天刚蒙蒙亮的时候，派出去探查情况的魔族护卫，悄然回到了藏身的旅馆——换了家旅馆，为防止派出去的人找不到他们，离之前住的地方不算太远，随时有人盯着那边。
而派他出去的卢卡，这几天都没休息好，此时仍在深睡。
即便魔族肉体强悍，精力也比一般人类充沛得多，同样也是需要休息的，尤其他刚在野外盯了一整夜。
结果他刚躺下没一会儿，就被叫醒了。
他以为是卢卡已经醒来，结果却是琪拉雅公主的意思。
“外面怎么样了？”
“公主，搜捕的骑士和卫兵都已经退回城里，看样子已经结束了。”
“哼，我就说没那么危险。”琪拉雅看了眼卢卡的房门，“他们不是来找那什么大祭司的吗，那个人不听卢卡的，肯定已经回去了，所以我们也没事了。”
护卫不敢苟同，“公主，卢卡宰相说那个人只是还在考虑，迟早会倒向我们这边的”
“蠢蛋！要么答应，要么拒绝，有什么好考虑的，你们都被那个人类骗了。”琪拉雅说道，“人类本来就没几个好东西。”
护卫本就不善言辞，干脆不说话了。
琪拉雅却又提出要求，“等天亮了，你带我去城外再看看。”
护卫大惊，“公主？！”
“别吵。”琪拉雅皱眉，她也知道这是个相当冒险的举动，要是让卢卡知道，肯定不会同意。
但他们马上就要返回魔域了，就这样回去，她有些不甘心。
她等不及跟随大军南下了，现在就想把那个答应做他一天护卫的人给绑回去
“我就去那边看看，什么也不做。”琪拉雅对护卫说道，“等回到北境，我让爸爸赏赐你一个小部落”
“——这样的许诺，公主说了可不算。”
琪拉雅立即啧了一声，回过头，果然是卢卡推门出来了。
他满脸疲倦，眼里也都是血丝，琪拉雅不明白他都这这种状态了，怎么还有力气管她的闲事。
“我们现在还很危险，请您哪怕只为了您自己考虑，也稍微消停一些。”
卢卡撑着精神说完，看向那名护卫，“外面情况怎么样？”
护卫将刚才告诉琪拉雅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。
卢卡思索了一会儿，露出笑容，“看来辛玛古已经回去了，并且对我们的事情只字未提。”
“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。”琪拉雅冷不丁地说道。
因为在某种程度上确认了辛玛古的态度，卢卡心情不错，也愿意为她解释，“如果他确实无意，那卫兵就不会停止搜索了。”
“既然已经停了，那还有什么危险？”琪拉雅反问。
“以我们尤其是琪拉雅公主的身份，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是危险的。”卢卡无奈，“我更想知道您非要过去的原因，昨天一天，大半时间都没有护卫跟着您，您难道还没看够吗？”
“你有想带走的人，我也有一个。”琪拉雅说道。
“什么人？”卢卡随口问道。
两人昨天各忙各的，除了后面帮忙用诅咒印记把辛玛古勾引过去，琪拉雅跟他也没别的交流。
“一个叫埃里克的人类贵族。”琪拉雅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，“只有他真的愿意听我的话，我要让他给我当护卫。”
“”
卢卡第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没睡醒，听错了。
等确认她所说的埃里克，就是昨天对他露出杀意的金发贵族，他立即开始追问更多细节，然后背脊发凉。
——这个任性的魔族公主，昨天差点真的被人掳走了！
而她到现在甚至还毫无自知。
那个叫埃里克的小子，到底对他们有多了解，甚至都主动对他们出手了？
“琪拉雅公主，我必须告诉您，您被那个人类骗了。”
等到天色大亮，其他人也都醒来，聚集到卢卡的房间里，他沉着脸下达命令：
“在离开卢蒂亚之前，我们还有两件事要做。
“其一，之前搜集的那些情报都落在那些亚兰人住的地方了，他们不一定会记得，现在也没办法连络他们了，要想办法带出来；
“其二，调查清楚那个叫埃里克的贵族，找机会把他带到这里来，要活的。”
“是！”
不过眼下风声正紧，进城还是太过冒险，卢卡让人继续在外面盯着城里的动静，等派出去的那几个亚兰人回来，问清虚实，再做下一步的打算。
他不知道他们已经一个都回不来了。
而其中一个知情的人，此时才刚刚醒来。
盯着陌生的天花板望了一会儿，伊莉丝坐起身，看着略显简陋的房间，还有地上她换下来的染血衣服，一时无言。
才过了一天，她的处境就与之前截然不同。
明明她的身份已经曝光得不能更彻底，她却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觉得安心。
亚兰已经在昨天被亚兰人杀死。
活下来的，是被准圣女殿下所拯救的伊莉丝。
不必再提心吊胆，亚兰人的复国梦，魔族的胁迫与窥探，都已经与她无关不，还没到完全无关的时候，但她已经不是参与者，只是个旁观之人了。
这是她一直渴望，又不敢渴望的解脱
伊莉丝发了会儿呆，听见外面有下楼的动静。
她起身去开门，外面的埃里克抬着手，也正打算敲门。
“伊莉丝小姐，早上好。”
伊莉丝低头行礼，目光抬起后，在他脸上稍微停留了一瞬就又垂下了，“早上好，殿下。”
埃里克看了她一会儿，说道：“在这之前，我真的很难想象，会有需要对伊莉丝小姐说不要太拘谨的一天。”
伊莉丝沉默了一下，想起自己之前与他相处时的态度，也有些不好意思，“之前是我对殿下太失礼了。”
“没什么失礼的，那样的相处也挺有意思。”
埃里克还是更喜欢她对他装腔作势、又在某些方面不加掩饰时的样子，而不是现在这种仿佛他变成了她的老板的状态。
大概是因为她还没习惯身份的转变，他想。
“你身上有钱吗？”埃里克问了一句。
伊莉丝一怔，看了眼地上换下来的衣服，随即摇头。
“那你拿着。”他掏出一把金币给她，“你去买几身自己穿的女装，等我回来，我带你去见皇帝，你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。”
她一下子绷紧身体，但还是很快点了下头，“我明白了，殿下。”
这是他们昨天晚上就说好了的，他所需要她的地方。
她又看了看手里的金币。
这么多钱，买一屋子的衣服都够了
埃里克很快就出了门，带上莱斯利，直奔东城区的主教座堂。
辛玛古昨天晚上就回来了，但他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，黑还是白，又或者是中间态，埃里克并不清楚，只能亲自去见一面。
“我听教堂的人说，大主教是自己回来的。”莱斯利说道，“因为不少人都被派出去找他了，过了半天才有人发现他已经自己回到教堂。”
埃里克默不作声地听着，这种状态，倒象是对外面的动静毫不知情的样子
也有可能是刻意的。
来到主教座堂，外面的骑士很快认出埃里克，齐齐向他行礼。
“殿下！”
莱斯利跟在后面，头一回感受到他这种威风。
“少爷真是不得了”
埃里克只是笑了一下，没太多心情陪他感慨。
进入教堂，很快有人过来为他带路，得知来意后带他来到大主教办公的房间。
莱斯利在门口停了下来，站在旁边等着。
埃里克敲门进去，看向书桌后方枯瘦的中年人，“辛玛古大祭司。”
辛玛古起身，点了下头，“埃里克殿下。”
两人互相看了一阵。
埃里克坦然自若，“昨天郊外有魔族出没，大祭司又突然消失了大半个下午，我实在担心您的状况，才过来请教会骑士和皇宫的护卫出城查找您的踪迹，希望没给您带来麻烦。”
辛玛古摇头，又坐了下来，并请他随意，“我那时感受到了跟皇后所中诅咒一样的诅咒气息，无法坐视不理，便追踪而去。”
正拖着凳子的埃里克稍微停顿了一下。
难怪他那时候突然调头了
他坐下来，隔着书桌，看向辛玛古，“那您有什么发现吗？”
“埃里克殿下的直觉或许是对的。”辛玛古说道，“我追寻诅咒的气息找过去，发现诅咒印记并不在人身上，而是在树上，那应该是有意吸引我过去的陷阱。”
埃里克身体前倾，等待下文。
“而这样的印记，足有十几处。”辛玛古干枯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，“可直到我在一个守林人的木屋旁找到最后一个印记，也没发现魔族的踪迹。那时我才意识到，这可能是引诱我离开皇帝、另有图谋的陷阱，再赶回湖边的会场，才知道陛下已经在埃里克殿下的提醒下返回皇宫了。”
他顿了顿，看向埃里克，“昨天多亏有埃里克殿下在。”
埃里克露出笑容，“哪里，就算我不提醒，娜塔莉亚殿下应该也会提醒皇帝陛下尽快回城。”
条理通顺，也言之有物，没什么破绽。
他昨天发现卢卡后，因忌惮那些实力恐怖的魔族护卫，就直接回城求援了，不知道外面的动向，而伊莉丝更是被他吓掉了半条命，也早早逃回城里，同样不清楚。
没人看到辛玛古昨天到底遭遇了什么。
真的就象他说的那样吗？
埃里克暗想了一会儿，吸了口气，“大祭司觉得，潜入卢蒂亚的魔族，到底是为何而来？”
“刺杀皇帝，或是刺探情报。”辛玛古似乎早有判断，接着却说道：“这是我最开始的判断。但目的是刺杀皇帝的话，第一次就不应该选择皇后作为目标，如果是为了刺探情报，那更不该制造出这样的动静，引人注意。”
他缓缓摇头，“魔族的思维，我无法理解。”
那是因为魔族想知道的情报都到手了，昨天的动静是冲着你来的啊埃里克默默想道，只不过被他叫出来的人吓跑了，没碰上就是了。
“但魔族既然变得活跃，必定有所图谋，极北之境的魔域，或许已经没表面上那么安定了。”辛玛古接着说道，“得让皇帝注意这件事才行。”
埃里克一怔，接着目光一亮。
大祭司这话一出，他就已经有些倾向于相信他了，连带着心情都变得轻松了些。
“我无意间发现亚兰人跟魔族联系紧密，甚至在给他们搜集情报。昨天送到主教座堂的那个亚兰人就是其中之一，大祭司知晓了吗？”
辛玛古皱眉，“亚兰人？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很快联想到了自己身边的亚兰人，“亚兰？”
埃里克点头，“不过亚兰已经跟他们分道扬镳，投靠我了。”
辛玛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。
埃里克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。
前脚还在他身边当间谍，后脚就投靠他了，这算什么事啊？
好在辛玛古也没说什么，摇了摇头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，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昨天送来的那个亚兰人扎卡里知道不少情况，大祭司要跟我去见见他吗？”
辛玛古点头，站起身来，“殿下什么时候送来的？”
“昨天半夜的时候，让我的家族护卫送来的。”埃里克简单说了一下伊莉丝的遭遇，还有他和莱斯利的行动。
辛玛古摇摇头，轻叹一声，“亚兰”
埃里克说起自己还有需要她的地方，辛玛古也只是让他随意，但如果皇帝追究起来，最初收养亚兰是他的责任。
就算有责任，哥们也给你担着，埃里克心想。
两人下楼，拉住一个教堂修士，询问那个亚兰人的情况，后者表示他被关在后面的某个房间里，由两名教堂骑士看守着。
“带路吧。”辛玛古说道。
“是，大主教。”
修士带着两人过去，门口的骑士向他们行礼。
“把门打开。”
其中一名骑士转身开门，动作忽然一顿，慢慢回头看向两人，神情惊诧。
埃里克顿感不妙，连忙上前一步，发现扎卡里扭曲着身体倒在地上，面目狰狞，已经没有半点气息。
他过去摸了一下，人已经凉透了。
“”
埃里克的表情也扭曲了一瞬，刚刚产生的一点轻松心情荡然无存，转而变得更加沉重。
“埃里克殿下，这是”辛玛古跟着走进这个小房间，目光落在扎卡里身上。
“死了。”埃里克检查了一下扎卡里的尸体，浑身上下，也就手掌上还有个留疤的伤口，而他皮肤青紫，瞪着的双眼血丝遍布，死状极其恐怖，显然与伤口无关，更象是窒息而死。
他又扫了眼这个小房间，主教座堂里可没有监牢，这实际上是类似客房的地方，别说通风情况了，里面布置得比他现在住的地方都好。
两个教堂骑士都说他们在这里守了一夜，直到现在，没有任何人进去过，直到午夜前后，都还能听到那个亚兰人的痛哭和叫骂。
心情大起大落，埃里克一时间相当消沉。
扎卡里死就死了，他昨天那种状态就表明他不可能透露太多魔族或亚兰人的情报。
昨晚听说辛玛古已经返回教堂，他本来打算让莱斯利把人带走，但最后还是没开口，就是想把扎卡里作为某种试探的诱饵。
而现在，扎卡里真的死了。
除非主教座堂里还有别人跟魔族勾结，否则除了辛玛古，还有谁能在两个教堂骑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杀死扎卡里？
从他的死状，埃里克甚至能猜到辛玛古杀他的手段——直接控制一团水元素将他脑袋一裹，用不了多久就死透了，还看不出痕迹。
灭口的原因也很好猜：他目睹了辛玛古与卢卡的见面。
当然，也有可能是教堂外的人下的手，毕竟在卢蒂亚城里能悄无声息杀死扎卡里的人远不止辛玛古，非要说的话，艾琳那位月精灵老师也能轻松做到这一点。
可要这样想，那有可能跟魔族勾结的人就海了去了
埃里克眼下只能往最坏的可能猜想。
“大祭司能看出他是怎么死的吗。”
辛玛古面无表情地看了尸体几眼，“象是窒息而死。”
“水系魔法？”埃里克扭头看他。
辛玛古微闭双目，象是在感受，“这里水元素比较浓郁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昨天的大雨。”
埃里克笑了一下，但只有嘴巴在动，“这下麻烦了。”
两名教堂骑士面面相觑，多少都有些不安，而准圣女和大主教在这边待了一会儿，就又回了楼上的房间。
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。
埃里克再开口时，象是闲聊般问了问辛玛古最近的状况。
“殿下应该知道，教宗派了两名宗座署理过来，我在这里已经待不了多久。殿下下次过来，应该就见不到我了。”
“恩我知道一些不过大祭司也可以换个角度看问题。”
虽然已经抱着最坏的打算，埃里克还在做最后的挣扎，劝说可能已经叛变的辛玛古不要走上极端。
“既然这条道走不通，那不如换条路好了。就以我所知的大主教这些年来的遭遇，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好的，两头受气，不如回去继续研究魔法，以大祭司的天赋，必然能取得不亚于月精灵的成就。也不必仪仗谁，那是真正的地位与实力。”
辛玛古沉默了好一会儿，忽然笑了。
他确实应该换一条路，以前从不敢想的一条路。
“殿下说得很对。”
他的尤豫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，早在杀死那个亚兰人时就已经失去意义。
“或许我一直在等的就是这句话。”
埃里克一怔。
“我会向教宗辞去卢蒂亚大主教一职。如果皇帝同意，帝国大祭司也能打破惯例、另择他人吧。我是该回归自己原本的道路上了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