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庭。
帝俊并未耽搁,稍作整顿,便带着神情萎靡、羽毛都黯淡几分的陆压,悄然离开了天庭,直往那崐仑山而去。
崐仑山,万山之祖,洪荒有数的洞天福地。
仙雾缭绕,灵泉潺潺,奇花异草遍布山野,与劫后凋敝的洪荒大地恍若两个世界。
帝俊携子驾临,径直来到了圣人老子的八景宫。
洞府石门无声开启,帝俊躬身一礼,不言不语,进入其中。
八景宫内,陈设极简。
老子端坐蒲团之上,双眸似闭非闭,面容古井无波,仿佛早已料到帝俊会来。
帝俊放下妖皇之尊,微微躬身,将怀中的陆压轻轻向前推了半步。
陆压似乎对这片清静之地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宁,却又因陌生而更加紧贴着父亲,小脑袋埋在帝俊臂弯,不敢抬头。
“见过圣人。”
帝俊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,却依旧保持着冷静。
“妖族遭劫,十子唯存其一。小儿陆压,乃是我金乌一脉最后的血脉,亦是未来承继太阳星之正统。然天地杀劫已起,天庭已成是非之地,恐难护其周全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直视老子,话语清淅而沉重。
“圣人立‘妖教’,虽超然物外,然名分早定,与妖族气运牵连。如今,帝俊恳请圣人,念在此番因果,收留小儿于座下,允其暂居崐仑,避此灾劫。帝俊……感激不尽,妖族,亦承此情!”
这番话,姿态放得极低,却也将因果点明。
你老子借我妖族气运成圣,立下妖教,这便是最大的因果。
如今我妖族太子遭难,血脉濒危,你既有这名分在,就不能完全置身事外。
老子缓缓睁开双眼,平静地落在帝俊脸上,又扫过瑟瑟发抖的陆压。
他并未立刻回答,洞府内只有香炉中烟气笔直上升的细微声响。
沉默,仿佛过去了许久。
终于,老子微微颔首,声音平淡无波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可。”
只有一个字,没有承诺,没有安慰,甚至没有多馀的情绪。
仿佛只是应下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“此子与吾有缘,可入吾门下,暂居崐仑,静诵黄庭。”
言罢,他不再看帝俊,目光重新合上。
老子也是无奈,他借妖族气运,立妖教成圣,冥冥中早已和陆压有了师徒缘分。
帝俊心中五味杂陈,有屈辱,有无奈,有庆幸,更有一丝计谋得逞的冰冷。
他深深看了老子一眼,再次躬身一礼,然后轻轻将陆压的手放开,推向老子的方向。
陆压似乎察觉到父亲的离去,惊恐地回头,发出细微的哀鸣。
帝俊狠下心肠,毅然转身,大步离开了洞府,没有再回头。
他知道,从此刻起,陆压的安危,便与这位太清圣人,与这座崐仑山,紧密相连了。
这步棋,他走对了,却也走得无比沉重。
宫门缓缓闭合,隔绝了内外。
陆压孤立无援地站在陌生的八景宫中,看着那闭合的石门,又看看端坐不动的老子,最终蜷缩在角落,将头埋入翅膀,无声地颤斗。
另一边,青玄与后土的足迹,踏遍了洪荒的悲怆之地。
“魂聚为实,怨凝为煞,长此以往,恐生大魔,荼毒后世。”
“生死如流水,当有河道引之,导入归处,方能循环往复,不竭不溢。”
“姐姐身负土之厚重,轮回之玄奇,或可效仿父神,为这天地,再开一番新局。”
青玄不断引导着后土,让其对洪荒天地的感悟愈发深邃。
“效仿父神……”
后土喃喃重复着,眼神越来越亮。
这一日,他们来到了一处极其特殊的地界。
前方的天空变得晦暗,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与怨煞之力,令人作呕。
大地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,仿佛被无尽的血液浸透。
耳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,但那声音并非清澈,而是粘稠、污浊,带着无尽的哀嚎与诅咒。
一条无边无际、波涛汹涌的血色大河,横亘在天地之间!
河水猩红粘稠,翻滚间可见无数痛苦扭曲的面孔沉浮,发出永无止境的尖啸。河岸两旁,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花朵,花色赤红如血,花瓣反卷如龙爪,不见枝叶,唯有凄艳的花朵成片绽放,散发出惑人心神又令人灵魂战栗的气息。
幽冥血海!洪荒至阴至秽之地,盘古大神肚脐污血所化,汇聚了天地间最阴暗、最污浊的气息,亦是冥河老祖的道场。
血海边缘,那汇聚了无数岁月、无量量生灵死亡后最精纯的怨气、死气、秽气,比之前所见的天坑深渊,要浓郁何止千万倍!
无数残魂厉鬼被血海吸引而来,却在触及河水的瞬间被同化、吞噬,成为血海的一部分,永世不得超生。
后土站在这血海之旁,望着那翻滚的血浪,听着那亿万万魂魄的永恒悲歌,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斗起来。
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种源自血脉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悸动!
她体内的土之法则与轮回法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,与脚下这片承载一切、埋葬一切的大地,与眼前这吞噬一切、终结一切的血海,产生了玄奥无比的感应。
一幅宏大、悲壮、却又充满了无限生机与秩序的图景,如同宿命般,轰然撞入了她的识海!
那是一个巨大的、缓缓旋转的轮盘,贯通阴阳,连接生死!
无数生灵的魂魄,无论强大弱小,无论善恶是非,在生命终结后,都化作点点真灵,被那轮盘吸引,投入其中。
经过轮盘的洗涤、审判、决择,再根据其生前因果业力,重新投入洪荒天地,或为人,或为兽,或为草木,或为仙神……开启新的旅程!
生死不再是无序的终结,而是有序的循环!
魂魄不再是无依的孤魂,而是有了必然的归宿!
天地间的怨气、死气,得以疏导、净化,反哺天地!
这,才是完整的天地之道!
这,才是对父神所化洪荒最好的补充与守护!
后土的眼中,泪水无声滑落。
那不是悲伤的泪,而是明悟的泪,是决绝的泪,是看到了前路、找到了自身道途的泪!
她猛地转向青玄,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辉,声音却异常平静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。
“弟弟,我明白了。”
“此地,血海之畔,阴阳交界,正是创建轮回之最佳所在。”
“这天地,缺一环,我便以身补之!”
“这万灵,苦无依,我便以身渡之!”
她的目光坚定,再无迷茫,唯有弥补天缺的大慈悲、大决心!
青玄看着此刻的后土,知道那震撼洪荒万古的时刻,即将到来。
他缓缓点头,轻声道,
“姐姐既已明道,便放手施为。此乃无量功德,亦是无上正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