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臻脸上始终是温和的笑。
“若在平日家宴,老太太这般安排,我绝无二话。”她的目光扫过全场看热闹的宾客,“众目睽睽,宾客盈门……礼,是做给自家人看的,更是做给外人看的,一个家族的体统尊卑,便是在这等细节处见真章。”
宾客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。
“俞家规矩不太行。”
“这盛氏未免也太张狂了些,平妻说到底,终究也是妾室,竟敢僭越至此。”
“原配在家中的日子,怕是不好过啊……”
这些议论声虽低,却象无数根细针,扎进了盛菀仪的胸口。
她知道,这个位置,她坐不下去了。
可若是此刻起身,在这无数双眼睛之下让出主位,她过去苦心经营的一切,她身为侯门嫡女的尊严与脸面,将彻底崩塌,从此在京城勋贵圈里,再也抬不起头来。
她不能动,也不敢动。
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中,江臻动了。
她不去看盛菀仪僵硬灰败的面容,也不看盛菀姝愤怒的眸光,更不去理俞老太太铁青的脸色。
她弯腰,从案桌上拿起一杯酒,面向满堂宾客,姿态从容:“诸位夫人,小姐,今日俞家宴会,扰了诸位雅兴,见笑了。”
“我这两年身子不争气,病了一场,才不得不将中馈琐事,暂交于盛妹妹执掌,若有礼数不周之处,还望诸位海函,千万莫要怪罪盛妹妹。”
“所有不是,皆是我思虑不周之过,我在此,以酒致歉,望诸位尽兴。”
她说的是道歉的话。
可姿态万方,一言一行,尽显主母风范。
每一句话,都象是在盛菀仪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哪怕盛菀仪坐在主位。
众人也都知,俞家真正的主母,乃是江氏。
江臻言罢,放下酒盏,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,从容离去。
底下的宾客还在议论着什么,但盛菀仪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,她忽然觉得,她坚持坐在这个位置上,是多么的可笑。
接下来的半程宴会,她浑浑噩噩。
直到宾客散尽。
盛菀仪才仿佛解脱一般,垂眸靠在了榻上。
“大姐……”盛菀姝咬着牙,低声道,“那个贱人让我们受此奇耻大辱,绝不能就这么算了!”
她顿了顿道,“你不能再心慈手软了,得用些手段,让姐夫必须休了她,或许可以……”
盛菀仪抿紧唇:“俞昭对她尚未完全无情,更何况,无故休妻,于他官声有碍,他绝不会给休书。”
“那就这么忍了?”盛菀姝冷笑一声,“可以给姐夫身边送两个人,挑那颜色好,心思活络的,让她们去争,去抢,所有下作的事都让她们去干,不休就不休,让江氏死在那俩小妾手上,大姐你只需坐收渔翁之利……”
盛菀仪猛地坐直身体:“这种念头,想都别想。”
她对俞昭说不上情深似海。
但也有情。
清淅记得,那年他被钦点为状元郎,骑马游街,成了多少千金的春闺梦里人,她也动了芳心。
是她选了俞昭。
也如愿嫁给了俞昭。
嫁过来才两年,就给俞昭安排小妾?
她没那么大度。
盛菀姝劝了几句,劝不动,坐了一会就离开了俞家。
而晚些时候,俞昭回府。
下人们将膳食摆上来,俞昭用了几口,放下筷子道:“今日府中宴会,我回来时听得些风言风语,说俞家没了规矩……究竟发生了何事?”
周嬷嬷上前,低头道:“大人明鉴,今日之事,实在是……是大夫人,她好端端的非要来宴上闹一场,说了好些不着边际的话,挑唆离间,这才让宾客们看了笑话,损了府里的颜面……”
“可我听到的传言,怎么分明是说……”俞昭直直看向盛菀仪,“说是盛家三小姐任性妄为,纵容丫环僭越,引得宾客非议,这与她江氏有何干系?”
盛菀仪猛地咬唇。
这场宴会,她劳心劳力,被人嘲笑,如今,还被枕边人这般质问。
她好似真的活成了笑话。
她敛下情绪,缓声道:“确实是姝儿年纪小不懂事,闹了场误会,扰了宴会,我会传话母亲对她严加教导。”
俞昭轻轻嗯了声。
盛菀仪垂眸,尤豫了好一会才道:“这几天,我身子略有不适,不如,夫君从我这些丫头里,选一个夜里贴身伺候?”
俞昭眉头一皱:“皇上亲自下令,命我参与编录承平大典,兹事体大,需凝神静气,接下来一阵子,我就宿在书房,不必安排任何人伺候。”
他起身走出了锦华庭。
盛菀仪愣了好一会。
她虽是内宅女子,但也听父兄提起过承平大典。
这是当今圣上极为看重的朝堂盛世,意在修纂一部旷古烁今的宏伟典籍,以彰文治。
听说两年前,圣上就在亲自筹备此事,待各种前期准备就绪后,便开始四处物色合适的人负责编修主持,最终定了德高望重的陈大儒。
能入选参与其中,哪怕只是编修之一,也绝非等闲。
那意味着必须是学问渊博、文笔出众,且深受上峰乃至圣上信任的翰林院精英。
俞昭,他竟然参与了如此重要的政务?
盛菀仪的心猛地一跳。
前几天,俞昭被派往两淮处理棘手的盐政,回来后就颇得嘉许。
如今,他又被委以编修大典的重任,这分明是圣眷正隆,步步高升的迹象……
俞昭正在犯难。
面前堆积如山的古籍文献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典籍浩如烟海,内容庞杂繁复,许多记载更是相互矛盾,真伪难辨,稍有不慎,便可能遗漏精华或误收糟粕,贻笑大方。
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,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涌上心头,竟有些一筹莫展。
在他懈迨之时,脑中浮现出苏屿州的身影。
这次编修人员的名单之中,并无苏屿州。
这说明什么,说明在圣上与阁老们眼中,他俞昭的学识、能力、心性,高于苏屿州。
俞昭正沉进去,外头的小厮一脸喜意冲进来:“大人,二爷从青州回来了,已经进大门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