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屠夫耳聪目明。
周遭的声音,众人的眼神,那么清淅,让他血色褪尽,恨不得扭头就走。
却听江臻在众目睽睽之下喊了一声爹。
他怕连累她,连连摆手:“不、不……我不是,你认错人了……”
江臻径直走来,从袖中拿出绢帕,抬手,极其自然地替他擦拭脸上的猪血,声音温和:“爹,可是家中有什么事,怎么这般着急就过来了?”
她这旁若无人的亲昵举动,更是让满堂宾客哗然。
“杀猪匠的女儿,太低贱了。”
“真上不得台面。”
“不讲礼数……”
“都闭嘴!”裴琰跨上前一步,眼神凶狠,“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,嘴里喷的什么粪,老子请来的客人,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?”
他这一发作,那些议论声倒是小了些,但还是有些。
“裴世子果如传言,净结交下九流之辈。”
“结交便罢了,居然还请来国公府奉为座上宾。”
“淳雅老夫人就不管管吗?”
苏屿州抿了抿唇。
原身性子淡泊出尘,不染尘埃,鲜少言语,他一直在努力维持原身的人设。
但。
这一刻,他忍不住了。
他朝前一大步。
正要开口,那穿着浅碧色衣裳的沉芷容就拦住了他:“屿州,莫要沾染脏污。”
这话,让苏屿州觉得格外刺耳。
“什么脏污,何来脏污?”他声音极冷,“眼见他人受辱而冷眼旁观,沉小姐这般作为,与那些嚼舌根的长舌妇有何区别?”
沉芷容错愕瞪眼。
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屿州,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。
那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人,竟然会用如此尖锐,甚至堪称粗鲁的言辞当众斥责她?
将她与长舌妇相提并论?
他还在恨她?
所以这般羞辱她?
沉芷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,大脑一片空白。
苏屿州已绕过她,快步走到江屠夫身边,语气熟稔开口道:“江伯父脸色有些不好,先喝点水压一压。”
他亲自端起一杯茶水递过去。
看到裴琰,再看到苏屿州,这二人,江屠夫认识,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,接过水小心翼翼喝了一口。
他倒是平复了。
可宴厅无异于投进了惊雷。
苏太傅家的公子,风光霁月的苏屿州,竟然与一个杀猪匠如此熟络,喊伯父?
这世界是疯了吗?
看似过了许久,其实也就几息之间,老夫人快速反应过来,笑着道:“琰儿,叫你父亲来引江家老爷去前厅就坐,好生招待,不可怠慢。”
“……”
众人惊疑不定。
镇国公那样的大人物,亲自接待一个杀猪匠?
淳雅老夫人为何非得捧着这对身份低贱的父女,为何!
镇国公很快就被人请来了,他一身煞气收敛,丝毫不嫌弃江屠夫一身污血,笑着道:“江兄,这边请。”
江屠夫哆哆嗦嗦跟着去了。
江臻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,她视线一转,落在了盛菀仪脸上,再看向盛家侯夫人,随即收回视线,坐了回去。
侯夫人脸色铁青:“国公府给这贱人脸面便罢了,为何那苏屿州也强插一脚?”
盛菀仪喝茶:“苏屿州不沾俗世,任何人在他眼中都一样,无高低贵贱之分,他为那屠夫出声,是他心善。”
“那贱人被这般抬举,回了俞府,怕是更嚣张。”侯夫人声音冷厉,“我会让你爹爹给俞昭施压,必须得休了那不安分的贱妇,绝不允许今日情形再出现。”
盛菀仪沉默不语。
宴会很快结束。
俞昭随同侯府离席。
裴琰则安排马车送江臻与江屠夫父女。
客人散尽后。
裴琰猛地转身,看向当值的门房头领,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子:“未经通传,竟敢直接将客人引入内院宴会重地,你们平日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?”
“世子爷息怒!”那门房头领吓得跪倒在地,连连磕头,“那人自称是俞夫人的父亲,小的知晓俞夫人与世子爷交好,所以、所以才……”
一旁的白氏走上前:“琰儿,你与俞夫人来往甚密,若是将她父亲拦在门外,岂不是更失礼数,直接请进来,也是情理之中……”
“情理之中?”老夫人忽然开口,“白氏,你掌管中馈多年,竟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了吗?”
老夫人眼神很淡,“俞夫人的父亲,于情于理是该请进门,可你看到他那一身血污了吗?闻到那冲天的腥气了吗?即便要请进来,也该先让人带下去梳洗整理,换上干净衣衫,再由主子定夺是否引见!你可知,今日若非是在我镇国公府,若在别处,就凭他那一身脏污冲撞满堂贵人,当场被打死都不为过!”
白氏连忙低下头:“母亲教训的是,是媳妇思虑不周。”
老夫人的眼神从她头上掠过。
她老人家不愿去用坏心去揣度持家了近二十年的儿媳,但有些事,似乎渐渐露了端倪。
“府里的规矩不能废。”老夫人端起威严,“今日当值门房,杖责二十,逐出府去,以儆效尤,那个直接将人领进来的,连同他的上司,险些酿成大祸……拖出去,乱棍打死。”
最后四个字,轻飘飘地从老夫人口中吐出。
“是!”
立刻有护卫上前,不顾那门房头领和另一人的哭嚎求饶,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他们拖了下去。
裴琰人傻了。
听着那远去的凄厉惨叫,看着老夫人那慈悲无波却决人生死的侧脸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。
他穿越以来,虽知这是古代,等级森严,但一直嬉笑怒骂,并未真正直面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。
此刻,他第一次如此清淅地认识到,这里不是他熟悉的现代法治社会,在这里,权贵的一句话,真的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。
他忽然满心惴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