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琰跟着江臻进了笔墨铺子内室。
这所谓的内室,其实只是在店铺深处用屏风勉强隔出的一个小小空间,仅能放下一张矮几和两把椅子,光线也有些昏暗。
杏儿上了茶后退出来。
魏掌柜欲言又止:“夫人与外男单独会面,这、这合适吗,若传出去,恐对夫人名声有碍……
“爹有所不知。”杏儿低声道,“这位世子爷和夫人是故交,从前夫人不提,是不想麻烦故人,而今小少爷都被旁人抢走了,夫人再不做点什么,恐怕要被吃的渣滓都不剩……”
魏掌柜精神一震。
夫人在俞府处境艰难,若真能搭上镇国公世子的线,哪怕只是借一点势,境况或许就大不相同了。
“杏儿,你好生守在这,不该看的别看,不该听的不要听。”他开口,“我去铺子门口看着。”
内室传出裴琰激动的声音:“臻姐,我查到了!太傅府的嫡长孙,苏屿州,昨天下午也落了水,时间、地点都跟我们高度重合,十有八九就是苏二狗!”
杏儿揉揉耳朵,走远了几步。
江臻淡淡看他一眼。
裴琰的声音自觉低了一些:“今天下午兰亭阁有个文人雅集,苏二狗的身份是京城四大才子之首,他肯定会去,我们现在就去堵他怎么样?”
江臻颔首。
“世子爷!”外头传来小厮的声音,“王公子李公子他们都到了,就等您去千金坊开局了!”
“请止步,你不能进去!”
魏掌柜整个身体堵在铺子门口,挡着小厮不让进。
杏儿连忙朝内室通报:“夫人,裴世子,外面……”
她话未说完,裴琰已经一脸不耐烦地绕过屏风走了出来:“嚷嚷什么,没看见本世子有正事吗?”
那小厮被魏掌柜拦着,进不来,只能踮着脚,隔着人急切地喊道:“世子爷,千金坊今天有新玩法,听说特别刺激,您前阵子不是输了不少吗,正好可以去翻本!”
裴琰:“……”
昨天逛窑子。
今天去赌场。
原身这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啊。
他脑中突然浮现出,原身惹祸后,被国公爷拿着鞭子追着抽的悲惨画面……他不由打了个寒颤。
“什么千金坊万金坊的,本世子早已洗心革面了,那种乌烟瘴气、玩物丧志的地方,以后休要再提!”裴琰清了清嗓子,“本世子现在要去兰亭阁参加诗会,你走前面带路!”
小厮呆住了。
裴琰转向还在内室喝茶的人,道:“臻姐,咱们走起!”
他躬敬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看到这一幕,魏掌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
堂堂镇国公府世子爷,京城里横着走的主,居然甘愿为他们夫人鞍前马后?
到底是何关系?
兰亭阁在城西郊外,江臻与裴琰还未走到门口,就听到了鼎沸的人声。
这场诗会,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盛大。
青石路两旁停满了各色马车,从简朴的青帷小车到装饰华贵的四驾马车,应有尽有,身着各色衣裳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。
“好多人啊。”
裴琰挤在人群中,费力的张望,却一眼望不到头。
江臻四处看了看:“不急,他现在是京城四大才子之首,必定处于风口浪尖之上,在这等着就是。”
这时,前方人群忽然一阵骚动,自动分出一条道来。
她还以为是苏屿州。
抬眼看去,竟是俞昭,他身着月白直裰,腰系玉带,在友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。
“俞大人来了。”
一众寒门文人纷纷上前见礼。
“俞状元大驾光临,今日诗会定然增色不少!”
“以俞兄之才,他日位列内阁,是迟早之事。”
俞昭一脸谦逊:“各位谬赞了,俞某愧不敢当。”
“啧!”裴琰真给听笑了,“一个凉薄寡恩、道貌岸然的伪君子,竟也能被追捧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”
江臻面色淡然。
仗义每多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
俞昭这样的人,太多了,多到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。
旁侧的一群文人还在高谈阔论。
“俞兄文章自是好的,规矩方圆,挑不出错处,不过嘛,若论灵气与风流意趣,我认为,恐怕还是稍逊太傅嫡长孙苏公子一筹。”
“是啊,苏公子之才,如天外飞仙,不拘一格,这般灵气,岂是科场八股能比的?”
“要不怎么说苏公子是京城四大才子之首呢。”
俞昭的唇瓣顿时僵住。
规矩?
八股?
这些字眼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。
他寒窗苦读十馀载,将圣贤文章嚼烂啃透,方在殿试上一鸣惊人,如今竟被说成不如一个靠祖荫的勋贵子弟有灵气?
那苏屿州,或许有些许才名,但在他看来,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。
今日这场盛大的诗会,他定要叫这些人看轻他的人闭嘴。
“大人……”跟在他身侧的小厮低声开口,“小的方才好象看见大夫人了,就在那边,旁边还、还站着一位气度极为华贵的公子。”
俞昭转头,却见那边石阶处空无一人。
他扯唇。
她那样粗鄙的妇人,怎可能来这等风雅之地?
就算她真的混了进来,又岂会有什么贵人相伴?
真是天大的笑话。
他正要迈步,身后却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:“俞大人留步。”
俞昭回头,看到了裴琰。
他的眉心不由一跳,众人皆知,这位裴世子,仗着父辈功勋,谁都不放在眼底,他这种底层官员,惹不起。
围观的人一见是他,顿时小声议论起来。
“裴世子怎么来了?”
“一个胸无点墨的恶霸,也敢来诗会?”
“……”
嘲讽之声毫不留情地涌来,裴琰却恍若未闻,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目光直直地看向俞昭。
俞昭拱手:“裴世子有何指教?”
“指教谈不上。”裴琰展开折扇,“本世子就是特别羡慕俞大人娶了个好夫人!”
“裴世子所言极是!”一位文人满脸艳羡,“俞夫人出身侯门,贤良淑德,与俞大人正是郎才女貌,佳偶天成!”
“俞夫人将俞府打理得井井有条,有此贤内助,俞大人前途不可限量……”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纷纷夸赞起盛菀仪。
“出身侯门?”裴琰脸上的笑容一收,露出茫然,“俞大人的夫人不是姓江么……”
刹那间,所有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