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2章:到底谁才是军队
厮杀顷刻间出现,但局势并未如仇鸾预料般一边倒。
“火炮,放!”
王三狗嘶哑的声音响起。
城头上早已准备就绪的十门黑袍军火炮发出了怒吼,不同于明军笨重的实心弹,黑袍军发射的是内填碎铁、石子的开花弹。
炮弹呼啸着落入冲锋的明军队列中,猛烈爆炸,破片横飞,烟尘弥漫,冲锋的明军顿时人仰马翻,阵型大乱,第一波进攻就被炸得死伤惨重,至少折损了五百余人。
“列阵,冲锋!”
王三狗抓住敌军混乱的瞬间,挥刀怒吼。
尽管人数仅有不到两千,且几乎人人带伤,但这些从黑水峪血战中存活下来的,是真正的黑袍军精锐老兵,他们经历过最残酷的战斗,训练有素,意志如钢。
长矛如林般刺出,刀盾手悍勇地格挡劈杀!他们结成一个紧密的阵型,如同磐石,迎着人数两倍于己的明军,发起了反冲锋。
高拱立马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,身侧亲兵环护,可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,眼前的惨烈厮杀将他的全部心神都吸了进去。
他并非没有见过战阵,但眼前这支黑袍军所展现出的战斗意志,却让他从骨子里感到一种冰冷的震撼。
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战线最前沿,几个微不足道的黑袍军士兵身上。
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黑袍军,面庞还带着些许稚嫩,却被一杆明军长枪狠狠刺穿了腹部,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都向后弓起。
高拱几乎能想象那刺骨的剧痛,然而,那年轻士兵脸上瞬间扭曲,却不是惨叫或后退,而是猛地伸出双手,死死攥住了穿透自己身体的枪杆,指甲因用力而迸裂出血,他却如同濒死的野兽咬住猎物般,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长枪连同那名惊愕的明军士兵一起,死死拖向自己!
就这用生命换来的、短短一息的阻滞,他身旁的另一名黑袍老兵已然怒吼着突前一步,战刀狠狠劈下,将那名因长枪被缚而空门大开的明军士兵砍翻在地。
更远处,一名黑袍军刀盾手的左臂齐肩被一柄沉重的战斧斩断,断臂飞落,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。
那士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,身体踉跄着几乎摔倒。
高拱以为他下一刻就会倒地毙命,可那士兵竟猛地一咬舌尖,剧痛似乎刺激他恢复了瞬间的清醒,他丢开盾牌,用仅存的右手单手擎起战刀,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狰狞,非但没有后退,反而踉跄着、嘶吼着,继续扑向最近的敌人,胡乱地挥刀劈砍,完全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,吓得当面两个明军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。
最让高拱感到心悸的,并非个体的勇悍,而是那种打不垮、冲不散的整体性。
明军凭借人数优势,几次试图以小队精锐突入,将黑袍军的阵型切割开来。
确实有数次局部的小阵被冲开了缺口,若是一般的军队,哪怕是边军,此处很可能就会演变成溃散的开始。
但这些黑袍军没有。
高拱清晰地看到,每当出现缺口,附近的士兵会立刻自发地、毫不犹豫地向缺口处挤压、靠拢。
他们根本不需要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指挥,仿佛这种互相支援、填补空缺的本能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。
有时是两三个刀盾手迅速侧移,用身体和盾牌暂时堵住缺口,有时是后方的一队长矛手立刻向前突刺,将冲进来的明军逼退;有时甚至是一名看似普通的士兵,会主动脱离相对安全的位置,悍不畏死地冲向危险处,只为给同伴重整阵型争取那须臾的时间!
他们沉默着,喘息着,流血着,却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默契和韧性,硬生生地将一个个即将扩大的裂口弥合。
高拱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
这绝非靠严刑峻法和金银赏赐所能催生出的战力。
这支军队的每一个士兵,似乎都清楚地知道为何而战,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一切,包括生命。
他仿佛看到了一种全新的、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,正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野蛮生长。
仇鸾脸上的喜色早已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难以置信。
他预想中的一击即溃没有发生,反而自己的部队在对方凶狠的反击和城头火炮的持续骚扰下,死伤惨重,士气开始急剧跌落。
“废物!都是废物!”
仇鸾气急败坏地怒吼,但看着前方胶着惨烈的战局和不断增加的伤亡,他最终只能咬着牙,极其不甘地下达了命令。
“鸣金!收兵!”
清脆的锣声响起,早已胆寒的明军如蒙大赦,潮水般退了下来,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伤员。
朝廷军队狼狈后撤,重新集结,然而,让高拱再次感到震撼的是,那些黑袍军士兵并未立刻退回城内庆祝胜利。一部分人开始迅速救助双方留下的伤员。
更多的人,则自发地走向那些被焚烧的农田、被抢掠的村落。
他看到有黑袍军士兵在安抚跪在田埂上痛哭流涕的老农,并从随身的粮袋里倒出一些粮食递过去。
看到有士兵在帮助百姓扑灭房屋上未尽的火星。
看到有士兵在帮被砸破家门的百姓修理门窗。
甚至看到几个军医模样的人,在给被朝廷兵士打伤的百姓查看伤势。
夕阳的余晖照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的土地上,一边是垂头丧气、纪律涣散、正在扎营的朝廷官军,另一边,是那支人数虽少却井然有序、正在帮助百姓重建家园的叛军。
高拱骑在马上,呆呆地看着这一切,茫然和困惑淹没了他。
他自幼苦读圣贤书,胸怀治国平天下之志,自认忠君爱国,恪守臣节。
他所认知的秩序,是君君臣臣,是官尊民卑,是朝廷代表天命和王法。
然而此刻,眼前的景象却将他的认知击得粉碎。
到底谁才是祸国殃民、欺压百姓的乱贼?
谁才是守护家园、善待百姓的义师?
这天下,究竟是谁的天下?
这王道,又究竟是何等的王道?
他望着从县城头上那面缓缓飘动的黑色旗帜,第一次对自己毕生所信仰和捍卫的东西,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动摇。
一股寒意,从心底最深处,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