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稳住心神,抬起头,语气依旧恭敬,却带上了维护。
“母亲教训的是,儿媳行事确有欠妥之处,未曾思虑周全。只是碧桃这孩子,虽出身不高,但品性纯良,自认亲以来,恪守本分,勤学规矩,对儿媳也是至诚至孝。儿媳私心以为,既认了她,便该一视同仁,尽心教导,方不负这份缘分。至于三弟妹房中的侄女们,个个都是好的,娴静懂事,儿媳亦是十分喜爱。若三弟妹不弃,儿媳日后定当多多关心,绝无疏远之意。”
她这番话,既保住了老夫人的面子,又明确维护了碧桃的“品性”和“本分”,还向三夫人释放了善意,可谓滴水不漏。
二夫人见气氛僵持,忙打圆场道。
“母亲息怒,大嫂也是一片仁心。碧桃……碧桃小姐我瞧着也是极守规矩的,方才进来行礼,一丝不错呢。”
她这话说得既不想得罪老夫人,又隐约帮薛林氏说了句话,目光却不敢看三夫人。
老夫人斜睨了二夫人一眼,并未接话,似乎对她的打圆场不甚满意。
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瑟瑟发抖却强自镇定的碧桃身上,语气放缓了些,却更令人心惊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碧桃心脏狂跳,依言缓缓抬头,目光却不敢与老夫人对视,只恭敬地垂视着前方地面。
“模样倒还算周正。”
老夫人淡淡道。
“既然老大媳妇执意认了你,你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。薛家的门第,不是那般容易攀的。往后一言一行,都需谨记本分,莫要学了那等轻狂样,带坏了府里的风气。更要知道感恩,孝敬你干娘,尊敬各位夫人、少爷小姐。若有半分行差踏错,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……”
她顿了顿,语气森然。
“薛家的家法,可不是摆设。”
“碧桃谨记老夫人教诲,定当时刻警醒,恪守本分,绝不敢有负干娘厚爱,不敢玷污薛家门楣。”
碧桃声音微颤,却清晰地答道,再次深深福礼。
老夫人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,似乎暂时挑不出更多错处,这才将目光移开,重新端起茶盏,啜了一口,仿佛刚才那番疾言厉色从未发生过。
然而,她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三夫人,放下茶盏,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墙边绣墩上那三个鹌鹑似的孙女,尤其是在最小的薛允慧身上停留片刻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,对三夫人道。
“老三家的,慧姐儿近来如何?女红可有些长进了?前儿我恍惚听见,她在花园里见了只蝴蝶,便追着跑,大呼小叫,全无半点闺秀静气。你这做母亲的,平日里也该多上心管教才是,别整日里只顾着自己清高,把孩子们都耽误了。”
三夫人猛地吸了一口气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。
“回母亲,慧儿年幼贪玩,是儿媳管教不严。女红……正在学着,儿媳日后定当严加督促。”
“光是督促有何用?”
老夫人语气不满。
“你自己便是个冷清的性子,能教出什么活泼伶俐的孩子来?我看呐,女孩儿家,还是要有些鲜活气才好,太过死气沉沉,或是畏畏缩缩,将来也是难登大雅之堂。你既不会教,便该多让她们出来走动,跟着她们二伯母、大伯母学学待人接物,见见世面,别总关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!”
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三夫人不会教养,连带着将三个孙女也贬损了一番。
薛允娴和薛允雅将头埋得更低,薛允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又不敢哭出声,只小声地抽噎着。
二夫人面露不忍,张了张嘴,最终却什么也没说。
薛林氏心中叹息,知道老夫人今日是铁了心要敲打三房,自己方才维护碧桃,恐怕也让老夫人更迁怒于三夫人。
她只能递了个眼色给常嬷嬷,常嬷嬷会意,悄悄挪到薛允慧身边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。
碧桃站在薛林氏身后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,心中一片冰凉。
她屏住呼吸,连指尖都微微发凉,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薛林氏脊背的僵硬。
老夫人拨动了一下腕间的乌木佛珠,那“喀”的一声轻响,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她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钝刀子,慢慢刮过三夫人那张即使苍白也难掩清丽姿容的脸,终于不再掩饰那份积年累月的厌恶。
“老三家的。”
老夫人开口,声音不高。
“方才说起老大家的认了个干女儿,是觉得膝下寂寞,想要儿女双全。我听着,心里就止不住地想起我那苦命的老三,我心头最疼的幺儿!”
她刻意顿了顿,目光扫过在场众人,最后盯在三夫人脸上,语气陡然转厉。
“我儿文采斐然,人品端方,当年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佳婿!可偏偏……偏偏娶了你进门!”
老夫人胸膛微微起伏,像是想起了极痛心的事。
“自你过门,我们三房可曾有一日安宁?你可曾为我儿带来半分助益?倒是将你那身清高孤拐的性子,带得我儿也……”
她似乎气急,话语噎了一下。
三夫人猛地抬起眼,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屈辱的火焰,嘴唇抿得发白,却依旧死死咬着,一言不发。
“母亲……”
薛林氏忍不住开口,试图缓和。
“你闭嘴!”
老夫人罕见地对薛林氏动了怒,显然是积怨已深。
“让我把话说完!今日在佛前,我倒要问问菩萨,我薛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!”
她转向三夫人,手指几乎要戳到她脸上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。
“头一桩,便是子嗣!你过门这些年,肚子倒是不闲着,可生下来的,一个接一个,全是丫头片子!”
老夫人痛心疾首,那双保养得宜的手,紧紧攥住了佛珠。
老大老二虽也叫她母亲,终究隔了一层肚皮,不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,她管着,却未必疼到心坎里。
唯独老幺,是她三十岁上拼了性命才生下的独子,是她在薛府的所有念想。
从前老三多乖啊。
宫里赏下来的南方蜜橘,统共就那么几个,他自己舍不得吃,总要迈着小短腿,捧着最大的那个,摇摇晃晃跑到她跟前,仰着白嫩的小脸,奶声奶气。
“母亲,吃,甜。”
那眼睛亮晶晶的,像盛满了星星。
冬日她略有些咳嗽,他便像个小大人似的,蹙着眉头,一遍遍叮嘱丫鬟。
“仔细炭火,莫让母亲冷着。”
小手还会笨拙地替她掖被角。
读书更是从不用她操心,先生总夸他天资颖悟又肯下苦功,文章锦绣,气度不凡,将来定是国之栋梁。
他是她的骄傲,是她全部心血浇灌出的珍宝。
她为他规划了最稳妥光明的道路,娶高门淑女,借妻族之力,凭自身才学,一步步稳扎稳打,平步青云。
她甚至幻想过,她的儿或许有一天能位极人臣,光耀门楣,让她这个做母亲的,也能得享无上尊荣。
可这一切美好,在他执意要娶眼前这个女人时,轰然崩塌。
她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坚决反对时,她的儿眼中的受伤。
那是他第一次没有顺从她的意思。
她关他禁闭,断他银钱,甚至以死相逼……都没用。
她的儿,像是变了个人,沉默而固执。
然后,他做了一件让她既骄傲又心碎的事。
他竟偷偷下场,一举夺魁,成了风光无限的状元郎。
金殿传胪那日,她坐在命妇席上,看着儿子身着红袍,仪表堂堂,接受陛下嘉许,听着周遭一片艳羡恭维,心里是何等欣慰畅快。
陛下显然也十分赏识,甚至隐隐透露出有意将备受宠爱的萱莹长公主下嫁的意思。
那一刻,她几乎看到了儿子踏上了她曾梦想过的青云之路。
然而,她的允儿做了什么?
他竟然……竟然当着陛下的面,以“已有婚约,不敢负心”为由,婉拒了尚公主的天大荣耀。
她能想象陛下当时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。
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,更何况是帝王亲自递出的旨意?
那一刻,儿子的锦绣前程上,已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。
后来虽勉强入了翰林院,那等清贵之地,若无圣心眷顾,又不懂钻营,不过是蹉跎岁月罢了。
可他倒好,心心念念,仍是尽快将这个女人娶进门,甚至……甚至不惜自请外放,远离权力中心。
一想到儿子如今在荆州吃苦受罪,前程黯淡,而这一切的根源,都是因为这个女人,老夫人心头的怒火就再也压制不住。
老大稳重掌家,老二虽混却有父兄庇荫,在这扬州也有自己的人脉场面。
唯有她最疼的幺儿,却落得最为没出息,在那穷乡僻壤虚耗光阴。
她越想越气,看向三夫人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,将儿子人生失意的所有怨愤,都倾泻在这个“罪魁祸首”身上。
“我们薛家虽不是那等眼皮子浅、只认男丁的人家,可嫡支一脉,总要有个传承香火的男孙!老三是我最小的儿子,我对他寄予厚望,指望着他能子孙昌盛!可你呢?连生了三个女儿!好,女儿我也认了,总归是薛家血脉。可你最后怀的那一胎呢?大夫说了,十有八九是个男胎!全府上下,我老婆子日日念经拜佛,盼着他平安落地,结果呢?!”
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切齿的恨意。
“结果你不知轻重,寒冬腊月非要赏什么残梅,染了风寒,生生把那孩子给弄没了!大夫说你此后难再有孕!”
她重重一拍身旁的紫檀小几,震得茶盏叮当作响。
“你这是要绝了我三房的根啊!你让我百年之后,有何面目去见薛家的列祖列宗?你让我那可怜的老三,将来依靠谁去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