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渐深,如水的月华透过疏影轩敞开的支摘窗,无声地流淌进来,为地面铺上了一层清辉。
桌上的灯火被拨得明亮,暖黄的光晕与冷白的月光交织。
碧桃端坐于书案前,正对着林瑾瑜所赠的《和南帖》悉心临摹,笔尖在宣纸上划过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与书房一墙之隔的丫鬟们居住的耳房那边,此刻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。
忙碌了一天的丫头们终于得了闲,聚在灯下做针线,说闲话。
只听小满那清脆又带着点夸张的声音率先响起。
“哎呀!你们快看我这个荷包,这鸳鸯绣的,怎么瞧着像两只在水里扑腾的胖鸭子!”
她把自己绣的花样举到油灯下,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。
丹桂凑过去一看,也噗嗤笑了,打趣道。
“可不是嘛!这脖子短的,喙也歪了,亏你还好意思说是鸳鸯!我看呐,送给厨房的钱婆子装蒜头正好,她肯定不嫌弃!”
“好你个丹桂!看我不挠你痒痒!”
小满作势要扑过去,丹桂连忙笑着躲到青禾身后。
青禾正就着灯光缝补碧桃一件秋衫袖口上松脱的珍珠扣子,被她们一闹,针差点扎到手,忙嗔道。
“哎哟,你们两个小祖宗,消停会儿吧!没看见姑娘在隔壁书房用功呢?仔细吵着了姑娘!”
小满吐了吐舌头,压低了些声音,但语气里的兴奋劲儿却没减。
“青禾姐姐,你就别说我们了,你自己听听,外头巡夜的婆子们都在说呢!说是二少爷跟前那个观墨,偷偷打听南街‘李记’绸缎庄的料子,你说,是不是二少爷又要做什么新衣裳了?还是……要送人?”
她挤眉弄眼,暗示意味十足。
丹桂也来了精神,一边重新拿起自己的绣绷,一边加入八卦。
“送人?我看未必是二少爷自己用。我今儿去大厨房取热水,听见夫人屋里的红梅姐姐跟常嬷嬷嘀咕,怕是…怕是惦记着二少爷的婚事了呢!”
她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神秘。
“说不定啊,是给未来二少奶奶挑料子?”
“真的假的?”
小满惊得差点跳起来,被青禾一个眼神瞪得又坐了回去,只能激动地抓着丹桂的胳膊。
“哎呀!那府里岂不是要有大喜事了?不知道未来的二少奶奶是个什么天仙模样,能不能管住咱们那位混世魔王……”
她们这边叽叽喳喳,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,但在寂静的秋夜里,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书房。
碧桃临帖的笔微微一顿,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。
她自然听到了“二少爷”、“婚事”这些字眼,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,但很快便被她压下。
这时,耳房那边似乎动静更大了些,像是小满笑得捶了下炕桌,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轻响。
青禾立刻提高了声音呵斥。
“小满!让你小声点!姑娘定是被你们吵得写不下去了!”
碧桃闻言,放下笔,对着门帘方向温声道。
“青禾,无妨的。我并非在读需要凝神的深奥典籍,不过是练字罢了。她们说笑她们的,我听着也觉得热闹,这秋夜反倒不那么清冷了。由着她们去吧,别太拘着她们了。”
她的声音柔和,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。
听到姑娘发话,耳房里的丫头们更是放松下来。
小满立刻得意地冲青禾扮了个鬼脸,声音也放开了些。
“姑娘最好了!就知道姑娘不会怪我们的!”
她转而继续刚才的话题。
“丹桂,你再说说,还听到什么了?还说什么了?”
丹桂想了想,道。
“具体的红梅姐姐也没多说,不过听那意思,老夫人是希望二少爷能沉稳些,若是成了家,收了心,那是最好不过……诶,青禾姐姐,你常在夫人跟前走动,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?”
青禾细心地咬断线头,将补好的衣裳叠好,摇了摇头。
“主子们的事,岂是咱们能胡乱打听的?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是正经。倒是你们,姑娘仁厚,你们也别太放肆了。小满,你那荷包若是绣不好,明日我空了我教你几针,总不能让那鸳鸯真成了鸭子,平白惹人笑话。”
小满嘿嘿一笑。
“就知道青禾姐姐最好!那我明日可就赖上你了!”
她又想起什么,问道。
“对了,姑娘前几日让阴干的桂花,我瞧着差不多了,是不是该收起来了?眼看着中秋就要到了,咱们是不是也该用桂花做些香囊?”
丹桂接口。
“是呢,我还想用姑娘赏的那块湖绉边角料,做个小小的桂花香包挂在帐子里呢,定然香甜助眠……”
书房这边,碧桃听着外间隐隐传来的讨论,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。
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,确实驱散了秋夜的孤清。
她重新提笔,蘸墨,继续临摹那清丽的小楷,心境反而比刚才更加平和宁静了些。
然而,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男子声音打破。
“咳咳……都在呢?”
一个略显赧然的声音在耳房门口响起,是负责疏影轩外围巡守的年轻侍卫赵铁柱。
他身形高大,面容憨厚,此刻正挠着头,有些局促地站在门边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正在穿针引线的丹桂。
“铁柱哥?你怎么来了?还没到下值的时辰吧?”
小满嘴快,立刻问道。
赵铁柱清了清嗓子,努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些。
“啊,刚跟兄弟换过班,路过……听见你们这边热闹,就、就过来看看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忽然找到了话题,压低声音道。
“说起来,你们晚上守夜,可得当心点。我刚听西角门那边当值的王老五说,他昨夜子时左右,恍惚看见咱们后花园那口废弃的古井边上,好像……好像有个白影在晃悠,飘飘忽忽的,还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……”
他这话一出,耳房里顿时安静了一瞬。
小满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,丹桂穿针的手也停了下来,连沉稳的青禾都微微蹙了蹙眉。
“真、真的假的?铁柱哥,你可别吓唬人!”
小满的声音带着点颤音。
赵铁柱见成功吸引了注意,尤其是看到丹桂也露出了些许害怕的神情,心中暗喜,更是绘声绘色起来。
“千真万确!王老五说他当时吓得腿都软了,都没敢细看,赶紧溜了。你们想啊,那口井都荒废多少年了?听说……听说几十年前,有个不得宠的姨娘,就是在那井里……”
他故意拖长了语调,眼神扫过众人。
就在这时,仿佛是为了应景,一阵秋风猛地灌入院子,吹得耳房虚掩的门窗“哐当”一声巨响!
紧接着,书房和耳房的灯火都剧烈地摇曳起来,光影乱晃,墙上的人影张牙舞爪,平添了几分诡异。
“啊——!”
小满第一个尖叫起来,猛地抓住身旁丹桂的胳膊。
丹桂也吓得低呼一声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,恰好靠进了站在门边的赵铁柱身侧。
几乎是同时,窗外原本皎洁的明月,被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厚厚乌云缓缓遮蔽,天地间骤然暗了下来,只剩下屋内那几盏在风中挣扎的灯火,映得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