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桃心绪不宁地坐下，只觉得那木匣虽已收起，但其带来的压迫感却并未消失。
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手腕，那里还残留着被他用力箍握的感觉。
就在这时，又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进来禀报。
“姑娘，表少爷来了。”
碧桃闻言，连忙整理了一下因劳作而微皱的衣裙，迎了出去。
只见林瑾瑜一身黛青长衫，手持一卷书帖，正含笑立于院中桂花树下。
“瑾瑜表哥。”
碧桃敛衽为礼。
“碧桃妹妹不必多礼。”
林瑾瑜虚扶一下，目光温和地扫过廊下正在阴干的桂花，笑道。
“妹妹真是雅致，秋日采桂，既可制香入馔，亦可怡情养性。”
“表哥过奖了，不过是偶得闲暇，做些琐事。”
碧桃谦道，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帖上。
“表哥此来是？”
林瑾瑜将手中书帖递上，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。
“前日看了你临摹的《峄山碑》，笔力已有几分沉着，线条也渐趋圆润。篆书筑基，到此火候，可以暂告一段落，当涉猎其他书体，以广眼界，滋养笔意。”
碧桃接过书帖，入手便觉纸质古雅。
她轻轻展开，只见上面是清秀婉丽又不失劲健的小楷，字字珠玑，风神独具。
“这是？”
碧桃抬眼，眸中带着询问。
“此乃晋代卫夫人《和南帖》的拓本。”
林瑾瑜解释道。
“卫夫人师承钟繇，妙传其法，其小楷‘如插花舞女，低昂芙蓉；又如美女登台，仙娥弄影，红莲映水，碧沼浮霞’。笔势清柔，韵致超逸，最是适合女子初习小楷。你既已通篆书线条之筋骨，转习此帖，可体会其中提拔转折、疏密揖让之妙，于你日后书法进益，大有裨益。”
他的讲解细致耐心，目光清澈，全然是师长指导课业的专注神情。
碧桃心中感激，认真点头。
“多谢表哥指点，桃儿定当用心临习。”
林瑾瑜微微颔首，随即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。
“能指导妹妹的日子，恐怕也不多了。”
碧桃一愣。
算算日子，表哥在府上确实快到半月了。
林瑾瑜望向远处天际流云，声音平和。
“家中已来信催促，再过些时日，我便要动身返回江南老家，准备明年的春闱了。日后妹妹的课业，怕是需得多靠自身勤勉，或向你大哥多多请教才是。”
碧桃听闻他要走，心中蓦地生出一丝怅惘。
林瑾瑜性情温和，教导耐心，是她在这府中难得的、可以安心请教而无需过多设防的人。
“表哥定能高中桂榜。”碧桃真心实意地说道。
薛瑾瑜收回目光，对她笑了笑。
“借妹妹吉言。望我走后，妹妹亦能持之以恒，莫要荒废了学业。”
他又叮嘱了几句临习卫夫人小楷的要点，譬如如何把握其特征，如何体会其中含蓄内敛的笔势等，皆是倾囊相授。
两人又就书法闲聊片刻，气氛融洽而自然。
林瑾瑜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，温文有礼，让人如沐春风。
直到林瑾瑜告辞离去，碧桃看着他消失在月亮门外的清隽背影，心中那因采集桂花而稍得平复的烦闷，又隐隐泛起。
府中能让她感到一丝轻松自在的人，又要少一个了。
林瑾瑜走后，碧桃独自在院中站了会儿。
秋阳正好，暖融融地照在身上，却驱不散心底那层薄薄的凉意。
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卷《和南帖》，拓本的墨色在日光下显得愈发古雅沉静。
她转身回到书房，将帖子在书案上小心铺开。
卫夫人的小楷果然名不虚传，笔画清劲，结体舒展，的确有“美女登台”之姿。她试着用手指虚摹了几个字，感受那提按转折的韵律。
目光不经意扫过书案一角，那里空荡荡的。
前几日薛允琛批注过的那些字纸，早已被她悄悄收了起来，不知塞到了哪个箱笼底下。
此刻想起，腕间仿佛又泛起那股被强行引导着动作的酸软与灼热。
她闭了闭眼，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字帖上。
接下来的几日，碧桃白日里多半时间都用在临习《和南帖》上。
起初手腕依旧有些不适，运笔难免滞涩，她便放慢速度，不求形似，只求体会笔意。
渐渐地，心神沉浸在那清柔婉转的线条里，倒也暂时忘却了诸多烦恼。
给薛林氏的雪梨桂花膏已经呈了上去。
薛林氏果然十分欢喜，当即就冲了一盏，连声赞她心思巧，不仅润肺生津，那桂花香气更是怡人，又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，言语间满是欣慰，显然早已将碧桃那日晨省时的失态忘到了脑后，只当她是真的身子不适。
碧桃心下稍安，却也更加愧疚，只暗暗提醒自己日后言行需更加谨慎。
阴干的桂花收了好几罐，除了留作制香，碧桃也依言让青禾带着小满、丹桂做了些桂花蜜和桂花糕。
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疏影轩，连带着丫鬟婆子们脸上都带着笑，日子仿佛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。
这日午后，碧桃临帖有些倦了，便让青禾将初步调和好的“藏春香”香粉取来。
她用小银匙取了些许，置于掌心细看。
梅花、柏子、桂花的粉末已充分混合，颜色是淡淡的灰褐色，凑近细闻，冷香、甘香与暖甜交织，气息已颇为融合。
“姑娘，这香现在可能用了？”
青禾好奇地问。
“还需窖藏几日，让香气彻底沉静下来。”
碧桃将香粉倒回准备好的小瓷罐中，用宣纸和棉布封好口。
“过几日取出试燃，味道应当会更醇和。”
正说着，小满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进来，闻言笑道。
“姑娘制香也这般讲究，奴婢看比府里平日用的那些香还好闻呢！”
碧桃笑了笑，未置可否。
她制这香，初衷是为了安神静心，或许也存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，想用这清冷甘醇的气息，覆盖掉记忆中某些令人心悸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