馀今安是被水冲走的第三天才被找到的，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发了，好在还能认出本来的面貌。
馀三三去看了馀今安的遗体，她大姐和二姐也去了。她妈妈没去，连带着她弟弟也没有去。
她妈给出的理由是怕儿子被吓着，怕儿子心里留下阴影，要在家守着儿子。
遗体火化的时候她妈妈和弟弟也没去，直到入葬，她妈才带着儿子出现了。
馀三三妈妈的眼睛红肿着，失去丈夫，可见她也没少哭。倒是她儿子面色红润，看着状态不错，看到墓碑上馀今安的照片时，他才放声大哭起来，似乎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
军属们几乎都来了，莫莉带着莫安和陆律站在人群里。
入葬的人不止馀今安一个，还有好几个战士，也是在今天入葬的。
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，一个个红着眼睛，沉默着，没有交谈声。
营区上方的天空似乎都晦暗了几分。
接下来几天，馀三三一直呆在家没出来，馀家偶尔传来哭闹和叫骂声，似乎和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。
季和风打电话回来报了平安，说是要在隔壁市组织灾后重建工作，还有十天左右才能回来。
这一天，莫莉正在给院子里的红薯和土豆锄草，陆律带了一群孩子进门。
“姐姐，你教教我们怎么钓鱼吧。”祝乐之进门就朝莫莉跪拜，把莫莉吓了一跳，“这是什么了？”
“他们去钓鱼，钓了一个上午，就得了两条一根手指头大的白条。”莫安表情无奈，他也不明白怎么回事，明明那天姐姐上鱼那么容易。
莫莉：“”
“姐姐，求你了。”方晨也朝莫莉拜了拜。
莫莉沉默，她也不会啊。
“姐姐，跟我们去钓鱼吧。”成才去拿莫莉的锄头，“明天我们来帮姐姐锄草。”
莫莉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往河边去，莫安和莫莉把自己家的鱼竿带上。
河水水位又降了一些，浑浊的黄色退去，如今一片碧绿。
“我也不太会钓鱼。”莫莉诚实道。
孩子们不相信，祝乐之更是道，“那姐姐你把你会的教给我们，学得姐姐一招半式的，我们一辈子受用无穷。”
只怕是学不了。莫莉在心里道，面上却很平静，“你们看着学就行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一群孩子瞪大了眼睛，看莫莉装蚯蚓，甩鱼竿，看她将鱼拉上来。不到五分钟，莫莉钓上来第一条鱼，鱼有三四重。
孩子们目定口呆，就这样？和他们做的有什么区别？
“就这么简单。”莫莉无情打击这些孩子，换了条蚯蚓，又把鱼钩甩到河里。
第一次会不会是运气？
祝乐之等人看不出莫莉的高明之处，心里认定莫莉第一次是运气好，恰巧把鱼钩甩到了鱼的嘴边。
然而接下来，莫莉钓了一条又一条，不到两个小时，他们带来的几个水桶就满了。最小的鱼也有两三斤，最大的有十斤左右。
祝乐之等人也学着她的样子，在旁边装鱼饵，甩鱼竿，但他们钓上来的鱼却没有几条，最大的一条是八两左右的鲫鱼。
孩子们一面高兴他们得了很多鱼，一面又沮丧这些鱼不是他们钓上来的。
“学到了吗？”莫莉问这些孩子。
孩子们摇摇头，“我们照着姐姐的样子钓，但是没钓到。”
“没钓到就对了。”莫莉一本正经道，“我之所以钓到，是我运气好，懂了吗？”
孩子们点头，没错，就是姐姐运气好，而不是他们笨。
一共有五桶满满的鱼，孩子们提着这么多鱼回营区时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
“我们找个地方分鱼吧。”方晨提议。
“找个宽阔的地方。”成才指了指操场，“那里就不错。”
他们把鱼提过去。一群看热闹的军属和孩子们围了上来。
新的问题来了，该怎么分鱼。
祝乐之率先开口，“姐姐钓得最多，理应姐姐分最多。”
其他人都没有意见，这些鱼几乎都是莫莉钓上来的。
“不用。”莫莉拒绝了，“按人头平分。另外，我提一个要求，以后没有大人陪伴，你们不能去河边。”
祝乐之答应得极快，“不去不去，下次我们去钓鱼还找姐姐一起去。”
其他孩子也连连答应，“对对对，我们不自己去，我们找姐姐一起。”
莫莉嘴角抽了抽，她不是这个意思。
看着莫莉一脸无语，旁边的军属们捂着嘴偷笑。
莫莉没留下来看他们分鱼，自己先回家去了。
这一天晚上，军属区几乎家家飘出了鱼香。
莫莉家也分到了六条鱼，莫莉让莫安给王叔送两条过去，自家留下四条，一条拿来做水煮鱼，剩下三条砍成块，用油煎了起来。掌厨的是莫安，陆律打下手，吃饭的时候陆律想去叫馀三三，但到了门口，到底是没敢喊人，又灰溜溜回来了。
馀今安下葬的第九天，馀多多敲响了莫莉家的门。
莫安和陆律去了食堂，家里只有莫莉一个人在家。
“怎么是你？”莫莉有些意外。
馀多多揪着自己衣服的下摆，声音低低道，“我妈拿到抚恤金了，打算带我和姐姐，还有弟弟回爸爸的老家去。”
莫莉蹙眉，怎么缺了三三，“那三三呢？”
馀多多抬头看一眼莫莉，又飞快低下头，“我妈说把三三留在营区，明天我们一早就走，不让三三发现。”
莫莉胸口有点闷，一股火烧上了脑门，但她越气，越是冷静，“为什么？三三不是你妈妈的孩子吗？”
“我妈说她养不了太多孩子。”馀多多苦笑道，“三三和弟弟的年纪相差不足一年，妈妈生下三三之后，发现三三是个女孩，她就不怎么管三三。发现自己又怀孕之后，更是直接把三三的奶断了。三三是大姐和我带大的，我妈抱三三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。”
莫莉心疼三三，可一想自己三姐弟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，这样一看，也不知道谁更惨一些。
“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？”
“我妈说你会养着三三。”馀多多顿了顿，继续道，“我妈说了，三三跟着你可以过好日子，比跟着她好。”
馀多多眼睛里闪过一抹艳羡。
“所以呢，你也不想走了，想让我养着？”莫莉心里觉得可笑，可她笑不出来，亲妈不养自己的孩子，让别人替她养，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事情？
“不是的。”馀多多连连摇头，“我没敢这么想，我妈也不会同意的。我偷听到她和我弟弟说，我和我姐姐的年纪都不小了，能帮家里干活，再过几年就可以嫁人，换两笔聘礼。我姐姐读了初中，我妈觉得我姐应该能换更多钱。至于我，她说我是三个女儿中长得最好看的，也能卖个好价钱。而三三太小了，要嫁人还得等好多年，带回去养不划算。”
莫莉沉默了，被亲妈算计到这个份上，馀家三姐妹可真惨。
“我来找您，”馀多多握紧拳头，鼓起勇气抬头直视莫莉，“我想和您借钱，如果我妈要卖掉我，我想逃。”
莫莉瞳孔微缩，女孩眼中的坚定和决绝让她忍不住动容。
“可是你没有介绍信，能逃去哪里？”
“我才十三岁，我还有几年时间慢慢筹划，总会有办法的。”馀多多不知道是说给莫莉听，还是安慰自己。
莫莉不知道该说什么了，问她，“你要借多少？”
“五十块。我可以给您写借条。”馀多多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笔，准备得很充分。
“我给你一百块。但我希望你不要做出冲动的决定，一旦走错，结果可就是万劫不复。”莫莉不希望自己借钱给她反倒害了她。
“那我也认了。”馀多多释然一笑。
莫莉不再劝，回去拿了十张大团结给馀多多，并收下馀多多稚嫩得有些可笑的借条。
这一夜，莫莉醒了几次，四五点的时候，她听到了隔壁开门的声音，几个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她没有去叫醒馀三三，也没有去拦馀三三的母亲。
等那四个脚步声走远，莫莉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，她困意来袭，闭上眼睛，沉沉睡了过去。
等她再次醒来，天已经大亮了，莫安和陆律也已经从食堂回来。
“妈妈，三三姐姐家的大门开着，不过里面静悄悄的，似乎没有人。”陆律道。
莫莉一惊，“没有人？”那馀三三去哪里了？
陆律也不是很确定，“我没进去。”
馀家大门敞开着，里面的东西有些凌乱，种的菜不是被拔了，就是被霍霍了，能吃的竟然没有一棵。
“三三？”莫莉喊。
没有回应。
莫莉的心沉了沉，她继续往里面走，里面的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，连椅子都不在了，厨具更不用说，一样都不剩。
这边的房子和莫莉这边布局一样，也是三个房间，莫莉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地找，房间里空荡荡的，只有一张床在里面，其馀的什么都没剩下。前两个房间都没有馀三三的影子，直到第三个房间，莫莉看到了坐在地上的馀三三。
她打开门，房间里的馀三三猛然抬头朝她看过来，看清她的脸时，馀三三的眼泪瞬间就从眼框里涌了出来，呜呜哭了起来。
莫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，在她身边蹲下，拿走塞在她嘴里的破布，又去解她身上的绳子。
馀三三的妈妈似乎怕她追上去，把她绑得非常紧，她的后背和柱子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，麻绳在馀三三的身上留下深深的勒痕。
若是她再晚来一段时间，馀三三的血肉只怕要坏死。
一个母亲是有多狠，才能做到这个地步？
莫莉将馀三三抱起，抱着哭得不能自已的馀三三出了馀家，却不回自己家，而是走过家属区，向着办公大楼走去。
路上碰到不少人，大家看到馀三三哭，又看到她身上深深的勒痕，不免要关心几句。
“她妈带着两个姐姐和弟弟走了，不想带她，把她绑在了床头柱上。”莫莉解释，语气平铺直叙，没有夸张，没有愤怒，冷静得吓人。
馀三三穿着睡衣背心和短裤，那勒痕有多深，有多密集，旁人看得一清二楚。每一个看到馀三三这副惨状的人，都忍不住心疼馀三三，再顺道骂馀三三妈妈几句。
渐渐的，莫莉身后的人越来越多。
“莫莉，你带三三找谁去啊？”有人问。
莫莉回答，“去找2团的政委。”
“我知道他在哪里，我带你去。”有人主动给莫莉带路。
没等莫莉抵达2团政委的办公室，听到消息的政委就从办公室出来了。
2团政委姓叶，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。
叶政委看着莫莉，又看向莫莉怀里的孩子，眉头拧出了深深的褶子。
“我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。”叶政委无奈又愤怒，“我现在就让人去把馀今安的老婆追回来。”
“她现在只怕已经在火车上。”莫莉道。
叶政委咬牙，“就算她回到老家，我也让人把她抓来，抓到军区，给这孩子一个交代。”
莫莉摇头，“不必了。您也看到了孩子身上的伤，她今天能这么对待孩子，孩子跟她回了老家，只怕也没有活路。”
那些勒痕随着时间推移，变得越发狰狞可怖，触目惊心。
叶政委知道莫莉说得在理，问她，“那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“我想收养这个孩子，麻烦您写一张证明。”莫莉只想要一张证明，也想让人看一看馀三三这个孩子的惨状，让大家心疼心疼这个孩子，少说一些伤害孩子的话。
这孩子不是因为想跟着她莫莉过好日子才留下来的，而是被亲妈抛弃，被绑在床头柱子上，不得以才留下的。
莫莉拿到证明，当天就带馀三三去办理收养手续，填写名字的时候，馀三三突然开口，“妈妈，我想跟你姓。”
莫莉一愣，看着馀三三倔强的小脸，说不出拒绝的话，“行啊，那就姓我的姓。那你的名字呢，要不要改？”
馀三三想都没想就道，“要改的，妈妈你帮我取一个。”
莫莉有些头疼，搜刮了一遍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墨水，认真想了想，说道，“要不就叫初阳吧，莫初阳，预示着你今天迎来新生。”
“莫初阳，莫初阳，这个名字好，我喜欢。”莫初阳抿嘴笑，眼角泪花闪耀。
真好啊，她有了新的妈妈，还有了新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