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东头那间废弃药庐的门扉,终于不再吱呀作响地虚掩着了。
一扇用旧船板削成的匾额挂在门楣上,墨迹未干:“杏林小馆”。
没有金漆雕龙,也没有名医坐镇的排场,只有每日清晨准时升起的一缕药香——那是发酵黄芪与醋泡艾叶在文火慢煨下交融出的独特气息,微苦中透着回甘,像是大地在冬眠后第一次深呼吸。
阿芷蹲在灶前,袖口挽至肘部,露出一双手——指节细长,掌心却有薄茧。
她轻轻搅动锅底那团暗红膏体,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。
这是她第三十七次熬制“温络膏”,火候、比例、时辰,皆依苏晚晴手把手教下的方子来。
但这一锅,她多加了一味:山间采来的野生络石藤,晒干磨粉,据说能引药入经。
第一位登门的是陈婆婆,腿上湿疹溃烂多年,每逢阴雨便痒痛难忍。
她原本只是路过探个虚实,却被阿芷一句“您先试敷三日,无效不收分文”说得心头一热。
三日后,她拄着拐杖再来,脚踝处已结痂脱皮,肤色渐复。
第五日,竟脱了厚布袜,在众人面前颤巍巍地走了十步。
“好了!真好了!”她跪在地上抱住阿芷的腿嚎啕大哭,“我儿子……我儿子死在边关雪地里啊!他临终前也是这症状,浑身发紫,喊冷……要是早有这药……早有这药……”
风从门口灌进来,吹得药炉上的铜盖轻响。
阿芷没说话,只将一张写满症状与用药记录的纸悄悄塞进竹匣。
那里面,已有二十多个病例,按病症分类,详述反应、剂量、疗效。
当晚,她踏着月光来到苏晚晴屋前。
“我想编一本《乡间百病方》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不是给郎中看的,是给娘们儿、汉子、老人们听的。让他们知道,咳嗽不止未必是痨病,胃寒作痛也不一定非得忌口一辈子。”
苏晚晴正在灯下整理学生们的识字作业,闻言抬眸,目光如春水映星。
“好。”她点头,“但你要记住——写得再准,不如说得明白。一个字不识的人,听了也能照做,才是真有用。”
阿芷重重点头。
她忽然觉得,自己熬的不只是药,而是一条路——一条把生死握回百姓手中的路。
几日后,夏夜纳凉,槐树底下又聚满了人。
孩子们围坐在谢云书脚边,仰头等着他讲故事。
他素来寡言,可一旦开口,连蝉鸣都安静下来。
“从前有个傻子。”他声音低缓,像风吹过稻田,“他拿银针戳地,一下,两下……后来,大地哭了,他也疼得睡不着。”
小禾眨着眼问:“那后来呢?大地一直哭吗?”
谢云书望向远处山脊——那里矗立着几座残破的脉亭,曾是战时传讯之所,如今每晚由霍一刀改良的机关点燃一盏“晚晴灯”,用感湿燃芯自动启闭,风雨无阻。
他唇角微动:“后来啊……很多人一起点亮灯,大地就不哭了。”
话音刚落,天边忽降细雨,如丝如雾。
而就在这刹那,所有脉亭顶端的灯,竟在同一瞬亮起!
蓝白微光穿透雨幕,像是星辰坠落人间,静静守护这片沉睡的土地。
人群先是愣住,随即爆发出哄笑与喝彩。
“霍一刀你又搞鬼!”罗十七拍腿大笑,“是不是埋了什么铜线?”
霍一刀在人群中嘿嘿直乐,却不解释。
唯有谢云书不动声色,悄然伸手,握住了身旁苏晚晴的手。
她侧目看他,见他眼底映着远山灯火,深不见底,却又温柔似水。
“你看,”他低声说,仿佛诉说一个只有他们懂的秘密,“它们还记得怎么守护。”
雨丝轻落,灯火长明。
而在村西最僻静的一角,泥墙小院的屋后菜畦里,一个少年正蹲在湿土前,手里捏着半截枯藤,眉头紧锁。
他叫谢知耕,是谢家旁支出的孤儿,自幼痴迷农事。
此刻,他面前三垄瓜苗皆已萎黄断茎,泥土板结开裂——又是“蜜瓤瓜”试种失败的第三回。
他咬着牙,一声不吭地扒开土层,翻检根系。
突然,指尖触到一角粗糙纸页,藏在母亲遗物箱底的《耕食录》草稿竟被他偷偷带了出来。
借着远处脉亭微弱的光,他颤抖着翻开泛黄纸页。
就在一页讲“瓜类畏湿喜暖”的段落间,一行细小批注悄然浮现——墨色陈旧,笔迹却极熟悉,是他娘亲的手书:
“若遇三败,勿急于再种。先观其土色、闻其气、察其虫踪。另有法……”
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,像是被人刻意涂去,又像被泪水晕染。
他盯着那行字,久久未动。
风掠过瓜田,卷起一页残稿,飘向黑暗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