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值深秋,渭水平原的风,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寒意。
卷起枯黄的落叶,拍打着长安丞相府邸,那朱漆剥落、略显陈旧的大门。
府内与外界的肃杀不同,弥漫着一种,近乎凝滞的安静。
唯有回廊下,偶尔响起的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。
以及从正堂方向,隐约传来的、压抑着的咳嗽声,打破这片沉寂。
正堂之内,药香与墨香混合,形成一种独特而沉重的气息。
前秦帝国的掌舵者,丞相、都督中外诸军事王猛。
正半倚在一张,铺着厚厚裘褥的卧榻之上。
他身上盖着锦被,面色是一种,近乎透明的苍白。
颧骨处,却反常地泛着一丝,病态的潮红。
昔日那双能洞察人心、令敌我皆惧的“曜石寒瞳”。
此刻虽然依旧深邃,却难掩深深的疲惫,眼窝深陷,周围是一圈浓重的阴影。
然而,即便病体沉重,他的精神,似乎并未被完全击垮。
榻边矮几上,堆积着如小山般的简牍与帛书,上面密布着细小的字迹。
他枯瘦,但异常稳定的右手,正握着一支狼毫笔。
在一卷摊开的舆图上缓缓移动,不时用朱笔勾勒出,几个简洁的符号。
那幅舆图,囊括了几乎整个已知的天下。
从漠北草原到江南水乡,从西域流沙到东海之滨。
其上不同颜色的线条与标记,清晰地标示出,各方势力的消长与动向。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。
王猛的身体微微颤抖,他迅速从袖中,抽出一方素白手帕捂住嘴。
待咳嗽平息,手帕中央已染上了一抹,刺目的殷红。
他面不改色地,将手帕收起,仿佛那只是,无关紧要的尘埃。
目光再次落回舆图,聚焦在荆州北部、汉水流域一带。
那里,被朱笔醒目地标注着“匈”字,以及一个,代表慕容燕国的玄色龙纹。
“景略,药煎好了,趁热服下吧。”一个温和,而带着忧虑的声音响起。
说话的是王猛的妻子,一位衣着朴素、面容慈和的妇人。
她端着一碗,浓黑的药汁,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。
王猛抬起头,对妻子露出一丝宽慰的、略显无力的笑容。
他接过药碗,没有丝毫犹豫,仰头一饮而尽。
药汁的苦涩,让他微微蹙眉,但他随即恢复了平静。
“有劳夫人了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却依旧保持着,惯有的冷静。
“我无碍,些许小病,不得事。外面……可有新的消息?”
妇人看着丈夫,强撑的样子,眼中闪过一丝心痛。
但她深知丈夫的脾性,更明白他身上,肩负着何等重担,只得轻声道。
“刚收到,来自武关和潼关的例行军报,已放在那堆文牍最上面了。”
“另外,宫里有内侍来过,询问丞相病情,并说陛下,稍晚可能会亲临探视。”
王猛点了点头,目光再次投向舆图,喃喃自语。
“慕容友守襄阳,慕容垂袭扰敌后,暂时稳住了南线……”
“阿提拉主力,盘踞荆北,兵锋遥指江陵……”
“桓玄惶惶不可终日,竟向冉闵求援……呵,这盘棋,真是越来越有趣了。”
他的指尖,无意识地摩挲着,腰间那枚苻坚所赐的、触手生温的“玄玉玦”。
脑海中飞速运转,将各方情报,如同散落的珍珠般串联起来。
慕容燕国两线作战,疲态已显。
匈人锐气正盛,但远离根基,后勤压力,会随时间推移而增大。
冉闵虽得喘息之机,但根基尚浅,北上则受慕容恪掣肘,西进则需直面匈人兵锋。
至于桓楚,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泡沫,其覆灭,只在旦夕之间。
“我前秦……”王猛的目光,最终落在了舆图上,被重点勾勒出的关中平原。
这片被崤山、函谷、秦岭、黄河环绕的形胜之地。
“需要的,正是这乱局之中的……静默。”
他提起朱笔,在代表前秦的区域内,缓缓写下两个小字:“蓄势”。
就在这时,书房门被轻轻敲响。“进来。”王猛沉声道。
一名身着深青色官服、气质精干的年轻属官,轻步走入。
他是王猛一手提拔的寒门子弟,现任丞相府东曹掾,负责整理和分析各方情报。
他手中捧着一卷,最新的密报,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凝重。
“丞相,武威、襄阳、以及……江东和邺城的‘冰井台’密报,均已送达。”
属官将密报呈上,低声道,“尤其江东密报……”
“涉及冉闵近日动向,似乎……有西进之意向。”
王猛接过密报,并未立刻打开,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属官:“你怎么看?”
属官略一沉吟,谨慎地答道:“各方混战,强虏叩关,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。”
“学生以为,我军或可趁慕容燕疲于应付匈人之机,东出潼关,收取河洛之地。”
“或可南下武关,趁桓楚虚弱,夺取荆襄……”
王猛微微摇头,打断了属官的话,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“你只看到了机会,却未看到,机会背后的陷阱。”
他示意属官靠近,手指点向舆图:“东出潼关?”
“慕容恪虽被柔然牵制,但河北根基未损。”
“我军若深入,慕容俊必调,慕容垂回援。”
“届时我军孤军深入,面对慕容垂的狼鹰骑和慕容友的幽州铁壁,胜算几何?”
“即便侥幸得手,也不过是得到一片,被战火蹂躏的焦土。”
“反而要直面,整合了匈人力量的阿提拉,或是缓过气来的慕容燕。”
“南下荆襄?”王猛的手指移到江陵一带,“桓楚虽弱,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。”
“我军南下,首先要面对,桓谦的抵抗。即便拿下地,接下来呢?”
“是替桓玄挡住阿提拉的兵锋,还是与即将西进的冉闵争夺江陵?”
“无论哪种,都是为他人火中取栗,消耗我大秦宝贵的国力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属官有些恍然又有些困惑的脸,继续道。
“至于冉闵北伐……让他去便是。他与慕容恪,是猛虎与蛟龙的死斗。”
“无论谁胜谁负,都必然元气大伤。我们何须急于一时?”
“那……丞相,我们难道,就坐视不管?”
“万一阿提拉吞并荆楚,或是冉闵击败慕容恪,势力大涨……”属官忍不住问道。
王猛的嘴角,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。
那是一种属于顶级谋士的、洞悉全局后的,自信与从容。
“静默,不等于,无所作为,传我令。”
“一,命‘冰井台’,加大对各方的渗透,尤其是匈人内部和冉魏高层。”
“我要知道,阿提拉下一个目标的,准确情报。”
“以及冉闵麾下,玄衍、墨离的具体动向。”
“二,密令陇西、凉州驻军,加强对吐谷浑等势力的监视,确保西方无忧。”
“三,督促司隶校尉部,加快推行《黎元律》。”
“鼓励农耕,修复水利,今冬明春,关中的粮仓,必须再满三成!”
“四,着兵部与将作监,核查武库,督造军械。”
“尤其是,强弓硬弩与攻城器械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他的声音,虽然因疾病,而略显虚弱。
但每一条命令,都清晰无比,逻辑严密,仿佛早已在心中,推演了无数遍。
“我们要做的,是让我们的壁垒更高,粮草更足,兵器更利,士卒更精。”
王猛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上,仿佛穿透了时空,看到了未来的腥风血雨。
“待到这天下群雄,拼得两败俱伤,精疲力尽之时……”
他没有再说下去,但属官已经明白了,那未尽之言。
那是一种可怕的耐心,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和精准算计的、近乎冷酷的自信。
“学生明白了!谨遵丞相令!”属官心悦诚服。
他深深一揖,转身快步离去,传达命令。
王猛独自留在书房内,窗外秋风呼啸,卷动着枯枝,发出呜咽般的声音。
他再次拿起朱笔,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上,属于前秦的关中区域,画了一个圈。
这个圈,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,将外界的纷扰与战火,暂时隔绝。
长安的静默,并非怯懦,而是在积蓄一场,足以席卷天下的、更大的风暴。
与前秦丞相府的简朴、务实,甚至略带压抑的氛围不同。
帝国的权力中心皇宫,则显得更为恢弘、庄重。
同时也弥漫着一种,更为复杂微妙的气息。
秦王苻坚,此刻并未身着威严的冕服,而是一身较为随常的,玄色绣金龙纹常服。
正站在殿内,一幅几乎占满整面墙壁的,巨幅天下舆图前。
他的身材,高大挺拔,臂长过膝,面容英武。
双目开阖间隐有神光,正是年富力强、雄心勃勃的年纪。
他的气色红润,周身散发着一种,蓬勃的、近乎理想主义的热情。
然而,此刻这位志在,“混六合为一家”的雄主,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。
他的目光在舆图上快速移动,从烽火连天的幽州,到暗流涌动的江陵。
再到秣马厉兵的建康,最后定格在,代表长安的那个点上。
“想不到,真是想不到……”苻坚喃喃自语。
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慨,一丝困惑,或许还有一丝,不易察觉的兴奋。
“慕容氏立国数十载,雄踞河北、幽州、辽东等地。”
“竟被一伙从西方冒出来的胡骑,逼得如此狼狈?”
“还有那冉闵,一纸杀胡令,几乎凭一己之力,在江东撑起了,汉家旗幡……”
“这天下,当真是英雄辈出,变幻莫测。”
他身后,侍立着几位近臣,包括尚书左仆射权翼,以及几位氐族宗室重臣。
众人神色各异,有的面带忧色,有的则跃跃欲试。
“陛下,”一位身材魁梧、嗓门洪亮的氐族宗室将领,忍不住上前一步。
他是苻坚的堂叔,官居卫大将军的苻菁,“如今慕容燕两线作战,捉襟见肘。”
“正是我大秦东出潼关,收取关东的,大好时机啊!”
“臣愿领精兵五万,直取彭城,为陛下拿下这中原腹心之地!”
苻坚闻言,并未立刻表态。
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,沉默不语的权翼:“权爱卿,你以为如何?”
权翼,这位以刻板、多疑着称的“暗影尚书”,微微躬身着身子,眼帘低垂。
用他那特有的、带着一丝阴冷气息的嗓音,回答道。
“陛下,卫大将军勇武可嘉,然……时机未至。”
他抬起那双“三白眼”,扫了一眼舆图。
“慕容燕虽疲,但慕容恪、慕容垂、慕容友皆乃当世名将,根基犹在。”
“我军若东出,慕容俊必派大军,倾力相抗。”
“届时,我军独力面对,慕容氏全力反扑,胜负难料。”
“即便胜,亦是惨胜,且要立刻面对,消化关东烂摊子的难题。”
“以及……很可能来自匈人,或冉闵的威胁。此乃火中取栗,智者不为。”
苻菁有些不以为然:“权仆射,未免太过谨慎!”
“慕容氏主力,被匈人和冉闵牵制,哪还有余力顾及彭城?机不可失啊!”
权翼面无表情,枯瘦的食指,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玉带,缓缓道。
“大将军可知,那匈人首领阿提拉,用兵何等狡诈凶残?”
“其麾下各族仆从,数量庞大,战力强悍。此时贸然东进,若阿提拉突然转向。”
“或是冉闵与慕容恪,达成某种默契,我军岂不陷入四面受敌之境?”
他顿了顿,语气更加低沉:“况且……关东之地,胡汉杂处,民心未附。”
“慕容氏经营多年,尚不能完全消化,我军仓促取之,何以治理?”
“陛下志在天下混一,而非一时之土地掠夺。”
“当务之急,是巩固根本,静观其变。”
苻坚听着双方的争论,手指轻轻敲打着,舆图上长安的位置,陷入沉思。
权翼的话,冷静而现实,甚至有些刺耳。
但却符合他一贯的认知,也暗合了,王猛之前的战略规划。
他知道王猛正在病中,但仍坚持处理政务。
所制定的方略,必然是基于,对全局最深刻的分析。
然而,他内心深处,那股急于建功立业的冲动。
证明自己,才是天命所归,又让他对按兵不动的策略,感到些许焦躁。
他苻坚,难道要坐视慕容氏、冉闵,甚至那个不知名的阿提拉。
在天下舞台上叱咤风云,而自己却只能,偏安关中吗?
“陛下,”这时,一名内侍,悄声入殿禀报。
“丞相府传来消息,王丞相已服过药,精神稍好些了。”
“另外,丞相针对近日局势,已有初步方略呈报。”
苻坚精神一振,立刻道:“快!将景略的奏报拿来!”
相比于朝臣的争论,他更信任,王猛的判断。
内侍将一份密封的帛书呈上,苻坚迅速打开,仔细阅读。
帛书上的字迹挺拔有力,虽略显急促,但逻辑清晰,条理分明。
王猛在奏报中,详细分析了各方利弊,最终的核心建议,与权翼所言惊人一致。
甚至更为系统和坚决,休养生息,巩固根本,坐观成败。
并且附上了,他已经下达的,几条具体指令。
加强情报、稳定西线、积蓄粮草、整备军械。
看着这熟悉的笔迹,以及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谋划。
苻坚心中那点躁动,渐渐平息下来。他长叹一声,将帛书轻轻放在案几上。
“景略之见,老成谋国,深合朕心。”苻坚的目光,再次变得坚定起来。
“传朕旨意:即日起,关中各地,全力推行《黎元律》,与民休息,鼓励耕织。”
“命各军镇,加强操练,严守关隘,无朕旨意,不得擅自出击。”
“另,加派使者,携带医药,前往丞相府探视。”
“告诉景略,让他安心养病,国事……有朕。”
“陛下圣明!”权翼率先躬身领命,嘴角掠过一丝,几不可察的满意弧度。
苻菁等主战派将领,虽心有不甘,但见苻坚主意已定,也只得悻悻然领命。
苻坚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望着长安城秋高气爽的天空。
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、正在田间辛勤劳作的百姓。
他的理想,是建立一个,超越胡汉界限的、包容而强盛的大一统帝国。
要实现这个理想,或许,真的需要更多的耐心,和更坚实的根基。
“就让慕容氏、冉闵、还有那阿提拉,先去厮杀吧。”苻坚在心中默念。
“待朕扫清内政,积蓄足够的力量,这纷乱的天下,终将由朕来终结!”
长安的静默,是帝王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慎重抉择,是对未来霸业的深远投资。
当长安的朝堂之上,进行着关于国策的争论时。
在这座帝都的地下,或者说,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阴影角落里。
另一场无声的战争,正以更高的效率,以及更冷酷的方式进行着。
这里没有金戈铁马,没有战鼓号角。
只有悄无声息的脚步、加密的文书、伪装的身份,还有精准的刺杀。
这里是王猛,一手缔造的“冰井台”。
前秦帝国,最隐秘的眼睛和耳朵,也是最锋利的匕首。
“冰井台”的分总部,并非想象中,阴森恐怖的地牢。
而是隐藏在长安西市,一家看似普通的、经营药材、皮毛生意的货栈地下。
入口隐蔽在,巨大的货架之后,需要通过一道暗门。
沿着石阶向下,才能抵达那灯火通明、结构复杂的地下空间。
此刻,在这地下世界的核心“签押房”内。
一名身着普通商贾服饰、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人。
正坐在主位上,听取着几名下属的汇报。
他便是“冰井台”的,实际负责人之一,直接向王猛负责。
外界甚至不知其姓名,内部则以“寒鸦”称之。
他的眼神,锐利而冷静,与那平庸的外表格格不入。
“各地密报,已汇总分析完毕。”一名负责情报整理的书吏,低声禀报。
他手中捧着一叠,写满密文的绢帛,“荆州方面……”
“慕容友与慕容垂配合,暂时击退阿提拉前锋。”
“但襄阳外围据点,损失惨重,慕容垂部亦有伤亡。”
“阿提拉主力,后撤二十里重整,暂无新的进攻迹象。”
“但其营中,似乎在大量制作,攻城器械。”
“江陵方面,桓玄已正式向冉闵,派出求救使者。”
“使者携带国书和厚礼,走的是长江水路,预计三日内,可抵达冉魏控制区。”
“桓楚内部,人心惶惶,守将吴甫之、皇甫敷等,已有异动迹象。”
“江东方面,冉闵已决意响应,桓玄求救,准备移师西向。”
“但提出了苛刻条件,要求桓玄开放水道,并提供巨额军资。”
“其麾下谋士玄衍、墨离活动频繁,墨离的‘阴曹’,似乎已先期向江陵方向渗透。”
“此外,凉州密探回报,吐谷浑王,近来频繁会见西域使者,动向可疑。”
“陇西羌族各部,则相对安静。”
“寒鸦”静静地听着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,脑海中飞速整合着这些信息。
这些看似零散的情报,经过他的分析,便能勾勒出,天下大势的清晰脉络。
“重点如下,” “寒鸦”开口,声音平淡无波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“一,加强对阿提拉大营的渗透,不惜代价,搞清楚他下一个主攻方向的计划。”
“以及其内部,各仆从军之间的关系和矛盾。”
“二,严密监控,冉魏西进大军的一举一动,尤其是其先锋部队的构成和路线。”
“三,江陵方向,启动‘沉舟’计划,必要时,可以……”
“帮助桓楚内部的,不稳定因素,加快进程。”
他说“帮助”二字时,语气没有,任何变化。
但下属们,都明白其中的含义,制造混乱,甚至策划暗杀,让江陵更快地崩溃。
从而将匈人和冉魏的目光,牢牢吸引在荆楚之地。
“至于吐谷浑……”“寒鸦”沉吟片刻,“暂时以,威慑为主。”
“加派细作,散布我大秦,即将西征的谣言,让其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“陇西羌族,继续以怀柔、分化策略应对。”
“是!”几名下属,齐声应道,随即迅速离去。
将一条条指令,通过隐秘的渠道,传递出去。
“冰井台”的触角,随着这些指令,悄无声息地,伸向四面八方,乃至敌国的核心。
或许是一名,看似不起眼的商队护卫,或许是某个,贵族府中的歌姬。
或许是寺庙里的,一名扫地僧,他们用各种身份,伪装自己。
收集情报,散布谣言,甚至执行最黑暗的任务。
在襄阳城外,或许会有,“偶然”被俘的匈人仆从军士兵。
在严刑拷打下,“透露”出,某些关键信息。
在江陵城内,或许会有,关于某位将领私通外敌的“确凿证据”,被“无意中”发现。
在冉魏军中,或许会有关于粮草不济、后方不稳的流言,悄然传播……
这就是“冰井台”,王猛隐藏在,仁政旗帜下的铁腕。
它的存在,确保了前秦,虽然表面上保持“静默”。
但对天下局势的演变,却拥有着,远超他国的洞察力和影响力。
这种无声的战争,其残酷和重要性,丝毫不亚于,正面战场上的刀光剑影。
长安的静默,是建立在无数隐秘行动,以及冰冷计算之上的、洞悉一切的沉默。
傍晚时分,苻坚果然轻车简从,亲自来到了,丞相府探病。
他没有摆弄帝王仪仗,只带了少数几名,贴身侍卫和内侍。
如同寻常亲友探访一般,径直来到了,王猛养病的正堂。
“景略!感觉如何了?”苻坚人未至,声先到,语气中充满了,真诚的关切。
他快步走入室内,看到王猛依旧半倚在榻上,面色似乎比之前,更加苍白了些。
不由得眉头紧锁,上前紧紧握住了,王猛冰凉的手。
“劳陛下亲临,臣……惶恐。”王猛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,却被苻坚用力按住。
“你我之间,何须这些虚礼!”苻坚在榻边的胡床上坐下。
看着王猛病弱的模样,眼中满是痛惜。
“朕已命太医署竭尽全力,天下名医,但有一线希望,朕必为卿寻来!”
王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,他知道苻坚的关怀,是发自内心。
这种超越寻常君臣的知遇之恩,正是他愿意呕心沥血、鞠躬尽瘁的最大动力。
“陛下厚恩,臣……万死难报。”王猛的声音,有些哽咽。
但随即强自压下,恢复了冷静,“些许小恙,不敢劳陛下如此挂心。倒是国事……”
“国事你更不必担心!”苻坚拍了拍他的手背,语气坚定。
“朕已按你的方略,下令全国,休养生息,严守关隘。”
“就让外面那些人,先去争个你死我活吧!”
“我大秦,正好趁此机会,厉兵秣马,积蓄实力!”
王猛欣慰地,点了点头:“陛下能作此想,实乃大秦之福,天下之幸。”
他顿了顿,呼吸略显急促,缓了一下才继续道。
“然,静观其变,并非全然放任。有几件事,臣……仍需提醒陛下。”
“景略但说无妨。”
“其一,西线……吐谷浑,不可不防。”
“需派得力大将镇守,恩威并施,确保后方无虞。”
“臣建议,可命邓羌将军,进一步加强凉州防务,此人沉稳有谋,可当大任。”
“准!朕明日便下诏。”
“其二,关中之民,历经战乱,渴望安定。”
“《黎元律》务必推行到底,减轻赋税,鼓励生产。民心所向,方为根本。”
“今冬明春,若能仓廪充实,则来年无论应对何种变局,我大秦皆有底气。”
“朕明白。已令有司全力督办。”
“其三……”王猛的目光,变得异常锐利。
他即使是在病中,也依旧带着那种,洞穿人心的力量。
“对于……姚苌等降将,陛下虽待之以诚,然……防人之心不可无。”
“尤其是姚苌,绝非久居人下之辈。陛下万不可因其恭顺,而放松警惕。”
“权翼此前多次进言,并非完全无的放矢。”
提到姚苌,苻坚的脸上,闪过一丝不以为然。
欣赏他的才华,也自信自己的仁德,能够感化这位英雄。
“景略多虑了,姚苌其人,朕深知之。”
“他既已归顺,朕必以诚相待,岂能无故猜忌,寒了天下英雄之心?”
王猛心中暗叹,他知道苻坚,在这方面的固执。
有些话,点到即止,过于强求,反而不好。
他只能换一个角度:“陛下仁德,天地可鉴。”
“然,纵不猜忌,亦当时常考察,明升其爵,暗分其权。”
“使其部众,逐渐融入我大秦体系,方为万全之策。”
苻坚点了点头:“此事朕自有分寸,景略安心养病便是。”
两人又交谈了片刻,主要是苻坚,询问王猛的病情。
叮嘱他好好休息,朝中事务,暂时交由其他大臣分担。
王猛一一应下,但眉宇间那抹忧思,却始终未曾散去。
送走苻坚后,王猛独自躺在榻上,望着屋顶的梁柱,久久无言。
窗外,夜色已然降临,长安城陷入了沉睡。
只有巡夜士兵的梆子声,在寂静的夜空中远远传来。
他的身体极度疲惫,仿佛每一寸骨骼,都在发出呻吟,但大脑却异常清醒。
他知道,自己这沉疴痼疾,如同附骨之疽,正在一点点吞噬他的生命。
他必须在,有限的时光里,为苻坚,为这个……
他倾注了,全部心血的大秦帝国,铺好未来至少十年的道路。
“静默……蓄势……”他喃喃自语。
手指在锦被下,紧紧攥住了那枚“玄玉玦”,仿佛要从中,汲取最后的力量。
东方的慕容燕,南方的冉魏,还有那来自异域的匈人阿提拉……
这些强敌环伺,固然令人忧心。
但王猛最深的忧虑,却来自内部,来自苻坚那过于宽仁、甚至显得天真的性格,
以及那些潜藏在,帝国肌体之下、尚未完全解决的胡汉矛盾、骄兵悍将问题。
他能计算出最精妙的战略,能推行最有效的政策。
能构建最严密的情报网,甚至能替苻坚,承担所有的骂名与黑暗。
但他无法改变苻坚的内心,也无法确保这艘,他精心打造的帝国巨舰。
能否在苻坚的掌舵下,避开所有的暗礁,最终抵达“混一四海”的彼岸。
“陛下啊,陛下……”,王猛发出一声,悠长而沉重的叹息。
随后在弥漫着,药香的房间里缓缓消散,融入了长安城,无边的静默之中。
这静默,是帝国大脑,在病痛中的艰难运转。
是老臣对君主的无尽牵挂,更是一位智者,对不可知未来的、最深沉的隐忧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