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家庄园的氛围,在最近几天,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,却又清淅可感的变化。
那台总是深夜才拖着疲惫轰鸣声驶入车库的宾利,开始在傍晚六点半准时归来。
餐厅里那张长到足以开小型会议的红木餐桌上,顾远洲那张总是空着的、像征着男主人的主位,连续三天都坐上了人。
往日里,这里的晚餐总是安静得近乎于压抑。
而现在,顾远洲回来了。
“今天的鱼很新鲜。”
他用公筷,夹起一小块清蒸东星斑,姿态优雅地放进苏云锦面前的骨瓷餐盘里。
他的动作很自然,语气也很温和,仿佛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再正常不过的体贴。
苏云锦的眼帘微微垂下,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诮。
“谢谢。”
她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应,却没有立刻去动那块鱼肉。
“公司最近不忙吗?”
苏云锦拿起丝质的餐巾,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,状似随意地问道。
“再忙,也要回家陪你。”
顾远洲放下筷子,那双总是审视着商业报表的鹰隼般的眼眸,此刻努力地挤出几分温情,落在她的脸上。
“我听福伯说,你最近身体不太舒服,胃口也不好。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。
“老毛病了,没什么大事。”苏云锦的回答滴水不漏。
“我看了下日程,下个月我在欧洲有一个并购案的收尾会议,大概需要一周时间。”
顾远洲慢条斯理地说着,象是在陈述一件公事,但话锋一转,却带上了某种试探。
“会议结束之后,我们可以在瑞士待一段时间,那边空气好,环境也安静,正好让你散散心。”
他说得那么自然,那么体贴,仿佛一对恩爱多年的夫妻在规划他们迟来的蜜月旅行。
如果是一个二十出头,涉世未深的小姑娘。
或许真的会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攻势所打动,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但苏云锦不是。
她四十二岁了。
她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,不,是并肩作战了二十年。
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,都更了解他那颗由数据、利益和绝对理性构筑而成的心脏,到底有多冰冷。
他从来不会做任何没有目的的事情。
他突然的温情,比他一贯的冷漠,更让她感到恶心。
但她没有表现出来。
她的脸上,甚至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动容。
“真的吗?可是你那么忙……”
“生意是永远做不完的。”顾远洲看着她脸上那抹“惊喜”,心中暗自松了口气,觉得自己找对了策略。
“钱也是赚不完的。有些东西,比生意更重要。”
苏云锦在心里冷笑。
是啊,有些东西是比生意更重要。
比如,你两个孩子的母亲,现在出现了脱离你掌控的迹象。
这确实比任何一笔生意都重要。
她表面上却微笑着点了点头,象一个被丈夫的真诚所打动的妻子。
“好,那……我让秘书安排一下时间。”
一顿充满了算计与表演的晚餐,终于在虚伪的和谐氛围中结束。
顾远洲回到了他的书房。
他没有处理任何文档,而是调出了庄园内部最高级别的安保监控。
屏幕上,清淅地显示着过去一周,苏云锦那辆车的所有出入记录。
除了公司和家,她哪里也没去。
生活规律得象一台精密的时钟。
他又调出了内部网络的安全日志。
一串红色的警报,在他的眼前跳动。
【警告:检测到来自xx终端的高强度加密通信行为,加密协议为军用级,无法破解。目标服务器位于:瑞士,苏黎世。】
【警告:该终端防火墙已升级,多次尝试底层数据抓取失败。】
顾远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。
他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上,十指交叉,眼神变得无比阴沉。
是,她想走?
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,就被一股强烈的怒火所取代。
为什么?
他飞快地在脑海中复盘着最近发生的一切。
商业上,集团的运营没有任何问题。
子女教育上,虽然有些摩擦,但无伤大雅。
夫妻关系……自从越来越忙之后,他们一直都是这样,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?
一个名字,如同鬼魅般,不受控制地从他记忆的角落里浮现出来。
姜默。
是了,一切的反常都是从这个司机出现之后开始的。
他居然敢动自己的妻子!
顾远洲很快就压下了这股杀意。
无论她心里在想什么,无论她是不是真的被那个小白脸司机蛊惑了。
现在,压倒一切的要务,是稳住她,是留住她。
不惜一切代价。
因为他爱她,他不想她从身边消失。
想通了这一点,顾远洲脸上的阴沉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沉的,如同猎人般的冷静与耐心。
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,走出了书房。
……
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。
“谁?”苏云锦问道。
“是我。”
门外传来顾远洲那沉稳的声音。
苏云锦眉头微蹙,但还是起身打开了门。
顾远洲站在门口,身上还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,手里却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。
“睡前喝杯热牛奶,有助于睡眠。”
他将杯子递给苏云锦,语气温和得象一个陌生人。
苏云锦接过杯子,却没有喝,只是淡淡地说了声:“谢谢,还有事吗?”
她的疏离显而易见。
顾远洲象是没有察觉,他越过她,径直走进了她的卧室,目光扫过那张巨大的双人床。
“云锦,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聊聊了?”他转过身,看着她。
“我们是夫妻,不是商业伙伴。我想,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,需要沟通。”
他顿了顿,用一种近乎于请求的语气说道:“今晚……我能留下来吗?”
他想用这种方式,来试探,也来宣示自己的主权。
苏云锦看着他那张写满了“真诚”的脸,只觉得一阵反胃。
那杯温热的牛奶,在她手中仿佛也变得冰冷刺骨。
“不了。”她平静地拒绝,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我今天不太舒服,已经吃了助眠的药,想早点休息。”
她将那杯牛奶,轻轻放在了门边的柜子上。
“晚安。”
说完,她将顾远洲推了出去,直接关上了门。
将那个男人,和他那廉价的、充满了算计的温情,一起隔绝在了门外。
房间里,苏云锦靠在门板上闭上了眼睛。
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,不是因为感动,而是因为恶心。
二十年的夫妻,他竟然想用这种拙劣的表演来挽回她?
他把她当成什么了?
那些无知愚蠢,会被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骗得团团转的女人吗?
她走到书桌前,再次打开了那个加密邮箱。
屏幕的光,映着她冰冷而决绝的脸。
她给瑞士的律师团队,发去了最后一封,不容置疑的指令。
“计划变更。原定三个月的方案,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。激活最高风险预案,所有因此产生的额外费用和法律风险,由我个人承担。我不在乎代价,我只要结果。”
发送。
删除。
一气呵成。
做完这一切,她象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,缓缓走到窗前,再一次望向了归元阁的方向。
夜色很浓,她什么也看不见。
但她的内心,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明。
她曾经以为,自己对那个年轻人的渴望,是一种不该有的,禁忌的情感。
但现在她明白了。
那不是单纯的欲望。
那是一种对自由,对尊严,对作为一个“人”而不是一件“资产”被尊重的渴望。
是那个年轻人,用他的方式,让她看到了另一种活着的可能性。
而想要得到那种可能性,她首先要做的,就是亲手打碎现在这个华丽的,囚禁了她二十年的牢笼。
只有彻底摆脱顾家,摆脱顾远洲的妻子这个身份,她才有资格,干干净净地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。
不是以一个包养他的富婆的身份。
而是以“苏云锦”她自己的身份,去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。
门外,顾远洲站在紧闭的卧室门前,听着里面没有任何声响,脸上的温情早已消失殆尽,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阴鸷。
被拒绝了。
但他并没有发怒。
他只是缓缓转身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很好。
看来,温情的手段还不够。
必须让她看到,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,谁才是能给她一切,也能毁掉她一切的男人。
他回到书房,拨通了助理的电话。
“通知公关部和法务部,明天开始,加大对韶华科技的负面舆论攻击,给我从原料、生产、安全认证,所有环节,全方位地打!”
“另外,通知财务,多准备三百亿的备用金,新中心的项目,我要定了!”
他以为,苏云锦会象过去一样,为了顾家的整体利益而妥协。
他以为,只要他赢了这场商业战争,就能重新夺回对一切的掌控权。
他不知道的是。
在他专注于外部战场的时候。
他的大后方,那座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堡垒,已经从内部开始崩塌了。
深夜。
苏云锦独自一人,打开了书房里的一个暗格保险柜。
从里面拿出了一份用牛皮纸袋密封的文档。
她打开文档袋,抽出里面的东西。
那是一份早已拟定好的,只差最后一个签名的——
离婚协议书。
她看着协议书上自己的名字,和旁边那个空白的签名栏,眼神平静,且无比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