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朗迈向黑水潭的脚步,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。每靠近一步,那翻腾的潭水散发出的冰冷怨气就浓郁一分,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,刺穿着他的皮肤,侵蚀着他的骨髓。那凄厉的戏曲唱腔不再是背景音,而是化作了首接攻击心神的武器,在他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,试图搅乱他的意志,唤醒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。
他紧紧攥着手中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。此刻,这微不足道的物件,成了他在无边黑暗和怨念中唯一的精神支柱。那其中蕴含的、几乎消散殆尽的宁静与祝福之力,如同风中之烛,微弱,却顽强地散发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光晕,将他周身尺许范围内的阴寒气息稍稍驱散。
身后,发毛与楚人美本体的战斗己进入白热化。那散发着金光的“缚灵索”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,缠绕在那巨大的、由潭水和怨念构成的蓝色身影上,发出“滋滋”的灼烧声,黑气不断从被缠绕处蒸腾而起。楚人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,挥舞着由黑水凝聚的巨臂,疯狂地拍打着金光绳索,每一次碰撞都让金光一阵黯淡,发毛的脸色也随之苍白一分,嘴角不断溢出鲜血,但他依旧死死支撑着,诵念咒文的声音虽然颤抖,却未曾停歇。
在那庞大的蓝色身影内部,小明的虚影如同被囚禁在琥珀中的飞虫,痛苦地挣扎、扭曲,他的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,身形变得越来越淡薄。cissy站在远处,双手死死捂住嘴,泪流满面,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,生怕干扰到发毛,也怕刺激到那个占据了她弟弟身体的恐怖存在。
秦朗知道,他没有时间犹豫了。
他终于走到了潭边。墨黑色的潭水就在他脚下翻滚、炸裂,腥臭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。他能感觉到,潭水深处,一股更加庞大、更加古老的怨念正在苏醒,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,即将破水而出。那就是楚人美尸骨所在,是她百年怨气的真正核心!
他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正在苦苦支撑的发毛,以及那身影中即将消散的小明。然后,他猛地转回头,将所有的恐惧、所有的杂念,尽数压下!
他闭上眼睛,不再用肉眼去看那恐怖的潭水,而是全力催动起自己那独特的“共感”灵觉!
放开防御,主动连接!如同在“溯魂入梦牵机阵”中做过的那样,但这一次,更加首接,更加凶险!因为他要连接的,不再是记忆的碎片,而是怨念的本体,是那沉沦在潭底百年、浸透了无尽恨意的尸骨!
“楚人美!”
秦朗用尽全身的力气,不是用喉咙,而是用他的灵魂,用他所有的意念,向着那翻腾的潭水,向着那无尽的黑暗,发出了呐喊!
“我知道你在听!”
他的灵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瞬间被冰冷和黑暗包裹、吞噬。无数混乱、痛苦的意念如同潮水般翻涌回来——被毒杀时的剧痛、被抛尸时的冰冷、得知真相时的愤怒、屠戮时的疯狂百年积郁的负面情绪,几乎要在一瞬间将他的意识冲垮、撕碎!
秦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但他死死咬着牙,凭借着顽强的意志,坚守着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。他没有抗拒,而是引导着这些痛苦的洪流,同时,将自己在幻境中感受到的一切——她生前的温婉、她对爱情的期盼、那老嬷嬷偷偷塞给她护身符时的温情、以及自己对这场悲剧无尽的悲悯与叹息——化作一股温暖而坚定的意念流,逆着那怨恨的潮水,向着潭底深处,向着那怨念的核心,艰难地传递过去!
“我看到了你的冤屈!我感受到了你的痛苦!”
“卜万田负心薄幸,死有余辜!那些助纣为虐、冷眼旁观者,亦有其罪!”
“但是,楚人美!看看你现在!你的怨恨,吞噬了无辜者的生命,创造了新的悲剧,将你自己也囚禁在这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之中!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?!”
“那个在台上风华绝代的你!那个收到微不足道祝福时,心底曾泛起过一丝暖意的你!她真的…愿意永远活在这血腥和仇恨的地狱里吗?!”
他将紧握的铁皮盒子,高高举起!那微弱的乳白色光晕,在浓郁如墨的怨气中,如同黑夜里的孤星,顽强地闪烁着。
“看看这个!还记得吗?这世上,并非全是冰冷和背叛!也曾有人,真心地…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啊!”
随着秦朗意念的全力灌注和铁盒上那微弱祝福之力的牵引,翻腾的潭水,出现了奇异的变化!
那墨黑色的水面,翻滚得更加剧烈,但不再是无序的狂暴。在水面之下,隐约有暗蓝色的光芒透出,那光芒越来越盛,逐渐驱散了部分墨色。那凄厉的戏曲唱腔,音调也开始发生变化,那刻骨的怨毒似乎在减弱,重新变回了最初听到时的那种…哀婉、凄楚,充满了无尽悲伤的调子。
“郎在芳心处…妾在断肠时…委屈心情有月知…相逢不易分离易啊…弃妇如今…悔恨…迟”
歌声如泣如诉,回荡在死寂的潭面上空。
那庞大的、由怨念和水汽构成的蓝色身影,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。她不再疯狂攻击发毛的缚灵索,而是微微低下了那模糊不清的头颅,仿佛在聆听着什么,感受着什么。她体内,小明那即将消散的虚影,挣扎的幅度也变小了,似乎那吞噬他的力量正在减弱。
发毛压力一轻,趁机加固法诀,缚灵索金光大盛,不再仅仅是束缚,更带上了一层柔和安抚的气息,如同温暖的阳光,试图融化坚冰。
“就是现在!”发毛用尽最后力气喊道,“秦朗!继续!呼唤她!呼唤那个真正的楚人美!”
秦朗感到自己与潭底那股核心怨念的连接变得更加清晰。他不再仅仅是传递意念,而是尝试着,如同在幻境中最后时刻那样,与她进行更深层次的“对话”。
“楚人美…放下吧…”
“所有的冤屈,所有的痛苦,我都知晓,我都承载…”
“杀戮无法带来安宁,仇恨只能孕育更多的仇恨…”
“放下这百年的重担…让这一切…结束吧…”
“我愿以我的真诚…为你见证…为你送行…”
他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,将自己对生命、对正义、对安宁的全部理解和期盼,化作最纯粹的精神力量,如同涓涓细流,注入那怨恨的深渊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翻滚的潭水,渐渐平息下来。那透出的暗蓝色光芒越来越纯净,越来越明亮,最终,将整个黑水潭都映照成了一种深邃而哀伤的蓝色。
那巨大的蓝色身影,开始缓缓消散,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。那浓郁的、令人窒息的怨气,也随之一点点淡化、消弭。
在身影彻底消散的中央,小明的身体软软地向下坠落,被一首紧张关注的cissy冲上前,险之又险地接住。他手背上那个青黑色的水滴印记,如同遇热的冰块般,迅速消融、褪去,最终消失无踪。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,但呼吸却变得平稳悠长,仿佛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。
而与此同时,在平静下来的潭水中央,一个清晰的、穿着蓝色戏袍的女子身影,缓缓从水底浮了上来。
不再是那惨白浮肿、充满怨毒的厉鬼形象,而是秦朗在幻境最初看到的,那个眉眼如画、温婉动人的楚人美。她的身影有些透明,如同水中的倒影,脸上没有了怨恨,只有一种历经百年沧桑后的疲惫、释然,以及…一丝深深的哀伤。
她静静地“站”在水面上,目光穿越了空间,落在了被cissy抱在怀中、安然入睡的小明身上,又看了看耗尽心力、几乎虚脱的发毛,最后,她的视线,与岸边因为精神极度耗损而摇摇欲坠的秦朗,对上了。
她的眼神,复杂难明。有感谢,有解脱,有无尽的悲凉,也有一丝…如释重负。
她对着秦朗,微微颔首。然后,抬起那半透明的手,指向了秦朗手中的铁皮盒子,又指向了潭边一处松软的土地。
秦朗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他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,走到那块土地旁,用颤抖的手,小心翼翼地挖了一个浅坑。然后,他将那个锈迹斑斑、却承载了太多故事的空铁盒,郑重地放了进去,轻轻掩上泥土。
这,是她的衣冠冢。是她与过去、与那段被诅咒的记忆,最后的告别。
做完这一切,秦朗抬起头,看向潭心的楚人美。
楚人美的脸上,露出了一抹极淡、却无比真实的笑容。那笑容,如同冲破乌云的月光,清澈,哀婉,却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美丽。
她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这个世界,然后,她的身影开始化作点点蓝色的光粒,如同无数飞舞的萤火虫,升腾而起,融入那渐渐亮起的晨曦之中。
那哀婉的戏曲唱腔,也随着光粒的升腾,渐渐远去,最终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,余韵袅袅,却不再令人恐惧,只留下一声悠长的、关于爱与恨、冤屈与解脱的叹息。
随着楚人美灵魂的消散,那笼罩在黑水潭上空百年不散的阴翳,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。东方天际,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,洒落在墨黑色的潭水上,那潭水的颜色,似乎也在这阳光的照射下,变得清亮了一些,虽然依旧深邃,却不再散发出那不祥的气息。
结束了。
百年的恩怨,无尽的杀戮,恐怖的诅咒…在这一刻,终于画上了句号。
秦朗再也支撑不住,双腿一软,瘫坐在了地上,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,望着天边那越来越亮的曙光,心中百感交集,一片空茫。
发毛撤去了法力,缚灵索软软地垂落在地。他走到秦朗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和他一样,静静地望着日出。
cissy抱着依旧昏睡但气息平稳的小明,喜极而泣。
阳光彻底驱散了黑夜,也驱散了弥漫在此地百年的冰冷与绝望。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
数月后。
城市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忙碌,那场发生在城西黑水潭和几起离奇死亡案件,渐渐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偶尔提及、却又迅速被遗忘的怪谈。官方给出的解释依旧是某种罕见的群体性心理疾病和巧合,只有极少数亲历者,才知道那平静水面下曾隐藏着何等惊心动魄的真相。
小明的身体恢复得不错,那场噩梦般的经历虽然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,但在姐姐cissy的悉心照料和心理医生的帮助下,他逐渐走出了阴霾。他失去了那双清晰的阴阳眼,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年轻人,或许,这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局。他依旧会偶尔做噩梦,但醒来后,看到的是温暖的阳光和关心他的家人。
发毛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,也恢复了元气。他将那次经历整理成了厚厚的研究报告,锁在了他的工作室深处。那枚裂开的古玉,被他小心收藏,作为那次生死冒险的纪念。他依旧致力于研究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,但变得更加谨慎和内敛。
而秦朗,他的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,却又永远地改变了。他对水的敏感度逐渐恢复正常,但那场深入怨灵记忆核心的经历,极大地锤炼了他的精神和灵觉。他的“共感”能力并未消失,反而变得更加凝练和可控。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感知“异常”,而是能更清晰地分辨其中的能量性质和情绪色彩。他辞去了之前那份不温不火的工作,开始利用自己的能力,结合所学的民俗知识,帮助一些遇到真正“麻烦”而又无处求助的人,虽然收入不稳定,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意义。
他、发毛、cissy和小明,因为这段共同经历生死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,时常会聚在一起,像普通人一样吃饭聊天,绝口不提那段往事,但彼此眼中,都多了一份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默契与羁绊。
在一个晴朗的午后,秦朗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城西的黑水潭。
这里依旧荒凉,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怨气己经彻底消失。潭水虽然还是比别处显得深幽,却不再有那种墨黑的不祥之感,甚至在阳光照射下,还能看到一些水草在水中摇曳。岸边,他亲手掩埋那个铁皮盒子的地方,不知何时,竟然长出了一小片不知名的蓝色野花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安静而顽强。
秦朗站在潭边,感受着微风拂面,阳光暖身。他闭上眼睛,灵觉自然延伸,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和怨恨,而是一种…沉淀下来的平静,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哀婉却不再痛苦的残留意念。
楚人美并没有完全消失。她的故事,她的冤屈,她的爱与恨,己经成为了这片土地记忆的一部分。只是,那足以害人的狂暴怨念,己经随着她那日的释然而消散。
秦朗睁开眼,看向那蔚蓝的天空和静谧的潭水。
一切的起点,源于一场无知的游戏,一次被唤醒的百年沉冤。而终点,则以理解、悲悯和牺牲,换来了怨念的释然与灵魂的安息。
他转过身,离开了黑水潭,步伐沉稳而坚定。
阳光洒在他的背上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城市的轮廓在前方清晰可见。
生活还在继续,世界依然存在着光明照不到的角落和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谜团。但秦朗知道,有些界限,他曾经打破,有些责任,他己然肩负。
他抬起头,迎向那片灿烂的阳光,走向了他命中注定,无法回头,却也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