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朗那句无声的警告像一块冰,瞬间塞进了每个人的胸腔。先前玛拉触发陷阱带来的滑稽与惊慌,被一种更原始、更冰冷的东西取代——那是被隐藏在暗处的目光舔舐皮肤的感觉。
没有人再说话。连最爱抱怨的托德也闭上了嘴,只是用怀疑和不安的眼神死死盯着秦朗的背影。妮娜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撞击,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。她学着秦朗的样子,将身体重心放低,脚步放轻,努力让脚掌与铺满落叶的地面接触时,只发出最轻微的沙沙声。
秦朗带领他们离开了干涸的溪床,转向一片更为陡峭、布满了嶙峋怪石和扭曲灌木的山坡。这里的路更难走,但视野相对开阔一些,至少能看清前后左右数十米内的情况。他不再使用军刀开辟道路,而是用手小心地拨开带刺的枝条,仿佛怕留下任何痕迹。
时间在沉默和压抑的喘息中流逝。太阳在密林上空移动,光线透过层叠的枝叶,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斑。森林并不安静,虫鸣、鸟叫、远处不知名动物的嗥叫,构成了一首永恒的自然背景音。但此刻,这背景音里的每一个音符,都似乎潜藏着威胁。
“我们我们到底在躲什么?” 走了将近一小时后,玛拉终于忍不住,用带着哭腔的气音问道。她的脚踝还在疼,恐惧和体力消耗让她几乎到了极限。
秦朗没有回头,只是举起一只手,示意停下。他蹲下身,目光锁定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巨大杉树下。
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起初,那里似乎只有堆积的落叶和几块普通的石头。但仔细看,会发现那些“石头”的摆放位置有些刻意,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、类似灶台的结构,中间是烧焦的泥土和木炭灰烬。灰烬是潮湿的,显然不是新近留下的。但在灶台旁边,散落着一些白色的、不规则的东西。
秦朗示意他们留在原地,自己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。他蹲在灶台边,用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白色的物体。
是骨头。
一些细小的、属于鸟类或小型哺乳动物的骨头被随意丢弃,上面还残留着啃噬的牙印。牙印粗大、杂乱,不像野兽,反而更像人?但又不完全像。树枝又拨开一层浮土,露出一块更大的、带着关节的骨头,颜色灰白,质地粗糙。
妮娜也忍不住好奇,轻手轻脚地靠了过来。当她看清那块骨头时,胃里一阵翻腾。那看起来像是一截前臂的尺骨?大小与人类的相仿,但形状略有差异,而且骨头上布满了深刻的划痕,像是被反复刮削过。
“是是节目组的道具吗?” 妮娜压低声音问,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否认。道具不会做得如此逼真,连骨髓干涸后缩留下的细微孔洞都清晰可见。那股若有若无的、混合着烟火和腐败油脂的气味,也绝不是化学香料能模拟的。
秦朗没有回答。他用树枝将那块骨头完全翻过来。骨头的另一端,靠近关节处,被粗暴地砸碎了,似乎是为了吸取里面的骨髓。在碎裂的边缘,粘着一小撮深褐色的、粗糙的毛发。
和他之前在陷阱附近发现的,一模一样。
他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。哥哥笔记里那些潦草而惊悚的描述,如同鬼魅般浮现在脑海:“他们像野兽一样进食,敲骨吸髓,栖息地在靠近水源的岩洞或废弃矿坑警惕他们的陷阱和记号,那通常是警告,或者菜单。”
这不是游戏。从来都不是。
“这不是道具。” 秦朗的声音低沉而肯定,他站起身,目光扫过跟上来的其他人苍白的脸,“这里有人。长期居住的人。他们猎食任何能找到的东西。”
托德的脸色变了几变,从怀疑到震惊,再到一种试图强撑的否定:“胡胡说八道!这肯定是节目组搞的鬼!弄些逼真的道具吓唬我们,增加收视率!戴尔!杰克!你们他妈的在看着吗?这一点也不好玩!”
他对着空旷的森林吼叫,声音在树木间碰撞回荡,却只引来更深的寂静。隐藏的摄像头沉默着,教官的无线电也一片死寂。这种沉默,比任何回答都更令人心悸。
“他们他们不回应?” 艾米的声音在发抖,她下意识地靠近了科里。
科里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困惑和越来越浓的不安:“理论上,教官应该在我们触发‘事件’或遇到‘危险’时给予指导或评判这种完全失联不符合预设规则。”
“规则?” 秦朗冷笑一声,那笑声里没有温度,“在这里,唯一的规则就是活下去。” 他踢了踢脚下的灶台灰烬,“他们生火,烹饪,进食。他们熟悉这里每一寸土地,比我们,可能也比节目组更熟悉。”
妮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分析着秦朗的话。如果他说的是真的,那么他们面临的就不再是模拟的“掠夺者”,而是真正的、未知的、可能极度危险的土著或者野人。她想起秦朗之前对方向的坚持,对他那份旧地图的专注。
“你早就知道,对不对?” 妮娜盯着秦朗,“你参加这个节目,不是为了奖金。”
秦朗与她对视,没有否认:“我哥哥,三年前在这片区域进行地质勘探,失踪了。官方结论是意外坠崖。但他的日记提到了这些‘居民’。” 他拍了拍放地图和日记的口袋,“我来找他,或者真相。”
真相。这个词让所有人不寒而栗。
“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?” 玛拉带着哭腔问,“退出!我们发射信号弹!让首升机来接我们!”
这个提议立刻获得了艾米和科里的附和。面对未知的、真正的生命威胁,奖金和比赛变得毫无意义。
“恐怕没那么简单。” 秦朗再次泼下冷水。他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,以及更广阔的森林,“如果这些人真的存在,并且具有攻击性,他们会让看到他们秘密的人轻易离开吗?信号弹能召来救援,也可能召来猎人。”
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,远处,大概几百米外,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唿哨声。那声音不像鸟鸣,也不像任何己知的动物叫声,带着一种原始的、穿透力极强的韵律,在林木间清晰地回荡。
紧接着,另一个方向,更远一些的地方,响起了另一声唿哨,像是在回应。
所有人的血都凉了。
“他们在交流” 科里的声音干涩,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。
“在定位我们。” 秦朗补充道,他的眼神锐利如刀,快速扫视着唿哨声传来的方向,“不能再待在这里了。这个营地是废弃的,但说明他们经常在这一带活动。”
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小队中蔓延。托德也不再质疑,他握紧了发放的多功能军刀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眼神里充满了被围猎的惊慌。
“跟紧我,” 秦朗的声音不容置疑,他选择了与两声唿哨夹角的方向,那里是山坡更陡峭、植被更茂密的一侧,“我们要找个地方躲起来,至少撑到天黑。”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没有人再反对,六个人像受惊的鹿群,跟着秦朗这个唯一的头鹿,一头扎进了更加难行、更加阴暗的丛林深处。
秦朗将他的野外能力发挥到了极致。他利用岩石阴影、倒下巨树的根系空洞、茂密的蕨类植物丛作为掩护,迂回前进。他时刻留意着地面,避开那些看起来不自然的落叶堆积点,或者两侧植被过于整齐的小径——那可能是陷阱的标志。他时不时停下,耳朵微动,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异样的声响。
妮娜紧紧跟在他身后,努力记住他每一个规避动作,每一次停顿的原因。她看到秦朗在一处潮湿的泥地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、畸形的脚印——只有西个粗大的脚趾,脚掌宽得不像人类,脚跟部位几乎看不到。秦朗只是脸色阴沉地用树叶将其盖住,什么也没说。
他们还发现了一些挂在低矮树枝上的、用细小骨头和羽毛串成的诡异饰物,在微风中轻轻碰撞,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响。秦朗示意所有人绕行,绝不触碰。
这些发现无声地证实着秦朗的推测,也一点点碾碎着其他人心中最后的侥幸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森林从墨绿色向深灰色过渡,阴影拉长,融合,仿佛活物般吞噬着光明的区域。温度开始下降,潮湿的寒气从地面升起,浸入骨髓。
他们找到了一个半隐蔽的岩缝。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挡,内部空间不大,但足够六个人挤在一起避风,并且易守难攻。秦朗在入口附近小心地布置了几个简易的预警装置——用细藤蔓连接着几块松动的石头,任何人靠近触碰藤蔓,都会引发一串落石声。
挤在黑暗、冰冷的岩缝里,听着外面森林夜晚苏醒的各种诡谲声响,每个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脆弱。没人有胃口吃那点可怜的能量棒,水也所剩无几。
“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吗?” 玛拉把脸埋在膝盖里,压抑的啜泣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。
“不会的,” 妮娜开口说道,声音虽然也有些颤抖,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坚定,“我们还有秦朗,还有戴尔和杰克他们肯定也发现了不对劲,会来找我们的。” 她这话既是在安慰玛拉,也是在给自己打气。
托德抱着膝盖坐在靠近入口的地方,沉默不语,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。艾米和科里靠在一起,互相取暖,眼神空洞。
秦朗坐在最外面,背对着众人,耳朵始终朝向洞口的方向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。他的手中,握着那个古旧的指南针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。
“你哥哥” 妮娜犹豫了一下,还是轻声开口,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,“他在日记里,还说了什么?关于那些人。”
秦朗沉默了片刻,黑暗中,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:“他们不是野兽。他们有简单的语言,会制作工具和陷阱,懂得利用环境。他们视这片森林为自己的领地,闯入者是猎物。” 他顿了顿,加重了语气,“他们喜欢吃新鲜的。”
“新鲜的”三个字,让岩缝里的温度骤降。
就在这时,洞外远处,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、嘈杂的声响。像是有很多人在奔跑,呼喊,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、嘶哑而兴奋的嚎叫声。
“是‘掠夺者’吗?” 科里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希望,“是节目组的人在和他们对抗?”
秦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凝神细听。几秒钟后,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。
“不,” 他缓缓摇头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像是怜悯,又像是更深的警惕,“声音传来的方向,是我们之前路过的那个方向。是别的参赛者小组。”
嘈杂声和嚎叫声持续了不到一分钟,然后,突兀地,响起了一声极其凄厉、充满极致恐惧和痛苦的惨叫,划破了夜空。那叫声如此尖锐,如此真实,瞬间刺穿了每个人的耳膜,也彻底击碎了他们心中关于“游戏”的最后幻想。
惨叫声戛然而止。
森林重新陷入了死寂。
岩缝里,玛拉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防止自己尖叫出来,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。艾米和科里面无血色,浑身发抖。托德猛地低下头,干呕了几下。
妮娜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,胃部痉挛般抽搐。她终于彻底明白,秦朗是对的。这里没有游戏,没有规则,只有最原始、最残酷的生存与猎杀。
他们,就是猎物。
秦朗缓缓转过头,在几乎完全黑暗的岩缝中,他的眼睛似乎闪烁着微弱的光。他看着身后这些被恐惧吞噬的、暂时的同伴,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,宣判了他们的处境:
“听到了吗?那就是失败的下场。从现在起,忘记节目,忘记奖金。我们唯一的任务,就是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