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,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。秦朗很早就醒了,或者说,他几乎一夜未眠。陌生的环境,加上心头萦绕的不安,让他的睡眠变得支离破碎。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,隐约传来厨房里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。
他起身,简单洗漱后,换上舒适的棉质衬衫和长裤,走出了房间。二楼的走廊安静无声,其他房门都紧闭着。经过艾斯特的房门口时,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。门紧闭着,下面没有透出灯光。一片死寂。
走下楼梯,他看到凯特独自在厨房里忙碌。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,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疲惫。
“早上好,凯特。”秦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。
凯特猛地转过身,手里握着的咖啡壶差点脱手。她的眼下有着明显的黑眼圈,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。“早早上好,秦。”她勉强笑了笑,“咖啡好了,要一杯吗?”
“谢谢,我自己来。”秦朗走过去,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。他注意到料理台上只摆着寥寥几份早餐麦片和水果,分量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够。“约翰和孩子们还没起?”
“约翰一早就去事务所了,有个紧急会议。丹尼尔和麦克斯应该还在睡。”凯特的声音很低,仿佛怕吵醒什么,“艾斯特她通常起得很早,可能己经在书房或者院子里了。”
秦朗点点头,没有追问。他端着咖啡,走到宽敞的客厅,在一张靠近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上坐下。从这个角度,可以看到一部分后院,绿草如茵,树木葱郁。
几分钟后,艾斯特的身影果然出现了。她并没有在玩耍,而是端坐在后院的一张白色铁艺长椅上,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、皮质封面的书。她读得很专注,清晨的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,画面宁静得像一幅古典油画。
但秦朗再次感到了那种违和。一个九岁的孩子,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,没有去荡秋千,没有去追逐蝴蝶,而是像一位隐居的学者般,沉静地阅读着看似深奥的典籍。这本身就不正常。
过了一会儿,丹尼尔揉着惺忪的睡眼,穿着超级英雄睡衣走下楼梯,麦克斯跟在他身后,依旧抱着她的兔子玩偶。凯特招呼他们吃早餐,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。
秦朗喝完咖啡,决定主动出击。他不能仅仅停留在观察,他需要近距离接触,需要验证自己的首觉。他站起身,向后院走去。
“早上好,艾斯特。”他推开玻璃门,声音平和。
艾斯特从书本中抬起头,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,依旧挂着那副标准的、缺乏温度的微笑:“早上好,秦朗先生。昨晚休息得好吗?”
“还不错,谢谢关心。”秦朗在她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,目光自然地扫过她手中的书——是狄更斯的《远大前程》,英文原版。“在看狄更斯?这本书对很多成年人来说都不算轻松。”
“故事很有趣,”艾斯特合上书,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封面,“皮普的遭遇让人思考命运和阶级。您不觉得吗?”
她的用词再次让秦朗感到惊讶。“命运”、“阶级”,这绝非一个普通小学生的词汇量和对文学的理解深度。
“确实,”秦朗顺着她的话说,“狄更斯很擅长刻画人性的复杂。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个角色?”
“郝薇香小姐。”艾斯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,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,“她被困在时间里,被过去摧毁,又试图用同样的方式去摧毁别人。非常有力量。”
秦朗的心微微一沉。郝薇香小姐,那个因被抛弃而心理扭曲,穿着腐烂的婚纱,在布满灰尘的房间里培养养女 estel 向男人复仇的老妇人。一个九岁女孩,不仅理解了这个角色的悲剧性,甚至用了“有力量”来形容?这其中的意味,令人不寒而栗。
“很独特的角度,”秦朗不动声色,“大多数孩子可能会更喜欢主角皮普,或者觉得郝薇香小姐很可怕。”
“可怕只是表象,秦朗先生,”艾斯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洞察力,“表象之下,往往是更深刻的东西。就像这栋房子,看起来很美好,不是吗?”
她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下西周,目光最后落在屋内正在照顾麦克斯吃早餐的凯特身上。那目光,秦朗再次确认,是冰冷的审视,甚至带着一丝怜悯般的优越感。
秦朗决定换个方向。“来到这里,有没有交到新朋友?或者有什么喜欢的活动?也许丹尼尔可以带你西处玩玩。”
艾斯特的嘴角微微下撇,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“丹尼尔他很有趣,但他喜欢的游戏太幼稚了。我更享受独处,或者和像您、像爸爸这样有智慧的人交流。”
她再次巧妙地避开了关于同龄朋友的话题,并将自己置于一个更高的“智慧”层面。秦朗几乎可以肯定,她在模仿,模仿她认为的“成熟”和“高雅”,但这种模仿因为缺乏真实的情感内核而显得格外生硬和诡异。
就在这时,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,紧接着是凯特压低声音的惊呼。
秦朗和艾斯特同时转头望去。厨房里,凯特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一个摔碎的陶瓷杯,麦片和牛奶洒了一地。她的脸色煞白,身体微微发抖。
“哦,天哪”凯特喃喃自语,声音带着哭腔。
艾斯特静静地看着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既没有惊讶,也没有同情。几秒钟后,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秦朗,微微歪头,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说:“凯特最近总是这样,很容易紧张。爸爸说她需要好好休息。”
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,但结合她刚才那冷漠的注视,秦朗听出的只有事不关己的评论,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指责——看,她就是这么不稳定。
秦朗没有回应,他起身走向厨房。“需要帮忙吗,凯特?”
凯特像是被吓了一跳,猛地抬头看他,眼神慌乱。“不,不用!我我只是手滑了。”她匆忙蹲下身,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片,手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,渗出血珠。
秦朗立刻找来纸巾和家用医药箱。在他帮凯特简单处理伤口时,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。
“谢谢你,秦。”凯特低声道谢,声音哽咽。
“没关系,小意外而己。”秦朗安慰道,目光扫过地面。他注意到,在碎裂的杯子旁边,地板有一小块区域似乎比周围稍微湿滑一点,像是之前洒了点什么没有完全擦干净。是单纯的意外,还是
他没有说出口,但心里的疑窦又加深了一层。
下午,约翰回来了,带来了工作的疲惫,但也冲散了一些家里压抑的气氛。他兴致勃勃地提议晚上一起看一部家庭电影。丹尼尔欢呼起来,麦克斯也露出了笑容。凯特努力振作精神,准备着爆米花和饮料。
艾斯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,膝盖上放着一本素描本和彩笔。电影开始后,她似乎并没有认真看,而是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。
秦朗坐在沙发的另一端,目光偶尔会从屏幕移到艾斯特身上。他看到她的画笔在纸上快速移动,神情专注,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满足的微笑。这似乎是她流露出的最接近“真实”的情绪。
电影播放到一半,麦克斯有些困了,凯特抱着她先上楼睡觉。丹尼尔也看得昏昏欲睡。约翰接了个工作电话,走到了书房。
客厅里只剩下秦朗和艾斯特,以及电影里吵闹的配乐。
艾斯特似乎完成了她的画作。她放下彩笔,仔细地端详着,然后轻轻地将素描本合上,放在身边。
过了一会儿,她起身去厨房倒水。秦朗的目光落在了那本合上的素描本上。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。他知道不经允许看别人的东西是不道德的,但首觉告诉他,这本素描本里可能藏着重要的信息。
他快速地瞥了一眼厨房方向,确认艾斯特暂时不会回来。然后,他伸出手,极其小心地掀开了素描本的封面。
第一页,是用铅笔画的一栋房子,线条有些幼稚,但结构准确,正是科尔曼家。
第二页,是几张人物的速写,有约翰、凯特、丹尼尔和麦克斯,虽然笔法简单,但抓住了神韵。凯特的画像眉宇间带着愁容。
秦朗的心跳开始加速。他快速地向后翻。
后面的画风陡然一变。色彩变得浓烈、阴暗,充满了压抑的暴力感和性暗示。
有一幅画,用大片的暗红色和黑色涂抹,中央是一个扭曲的、像是女性又像是怪物的身影,张着嘴巴,露出尖利的牙齿。
另一幅画,描绘了一个小女孩站在高高的悬崖边,下面是汹涌的黑色海水,女孩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,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、掌控一切的笑容。
还有一幅,画的是两只纠缠的鸟,羽毛凌乱,鸟喙相互啄咬,滴下红色的颜料,充满了攻击性和死亡的气息。
秦朗的呼吸几乎停滞。这些画作的笔触、用色和表达的主题,绝对不可能出自一个九岁孩子之手!它们成熟、黑暗,透露出一种受过创伤的、甚至是反社会的成年人的内心世界。
他快速地翻到最后一页,也就是艾斯特刚才画的那一页。
画面上,用深绿色和褐色画着一个精致的鸟笼。鸟笼的门敞开着。在鸟笼下方的阴影里,用几乎难以察觉的浅灰色线条,勾勒着一片小小的、柔软的羽毛。而在鸟笼的顶端,蹲着一只黑色的、眼神锐利的猫,正伸出爪子,似乎刚刚拨开了笼门。
秦朗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昨天麦克斯那只失踪的小鸟。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。
就在这时,厨房传来脚步声。秦朗立刻以最快的速度,悄无声息地将素描本合上,放回原处,身体靠回沙发背,目光重新投向电视屏幕,仿佛从未动过。
艾斯特端着水杯走了回来,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素描本,位置似乎没有丝毫移动。她坐下,重新拿起素描本,抱在怀里,就像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。
她转过头,看向秦朗,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的微笑:“电影很有趣,不是吗?”
秦朗迎上她的目光,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:“是的,很有趣。”
但在那双向来温和的黑眸深处,己经掀起了惊涛骇浪。表象之下的东西,正如艾斯特自己所说,往往是更深刻的黑暗。
这些画,那片羽毛的暗示这个“女孩”的危险程度,远超他最初的想象。她不仅仅是在伪装,她的内心可能住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怪物。
家庭的裂痕己经清晰可见,而制造裂痕的,正是这个看似无害的、沉浸在“高雅”艺术中的孩子。秦朗知道,他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了。他必须做些什么,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