奥利的肝脏被放置在特制容器里,像一件被封装好的商品,透着一种非人的、冰冷的完整。亨里希医生小心地将容器放在一个带锁的冷藏柜旁,那里己经摆放着几个类似的容器,标签上的字迹潦草,标注着不同的器官名称和编号。
秦朗站在原地,手套上黏腻的血污正在逐渐干涸,变得发硬,紧紧箍在手指上。空气中浓重的福尔马林和血腥味似乎己经渗透了他的皮肤,他的呼吸道,甚至他的灵魂。他感觉自己像一件刚刚被使用过、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器械,沾染着上一场“手术”的残留物。
他没有看解剖台上奥利那具变得更加残破的躯体,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惨白的墙壁上,那里反射着无影灯冰冷的光。亲手切割同伴遗体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,一种混合着物理反馈和心理创伤的、令人作呕的记忆,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神经末梢。
“感觉如何?”亨里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,他正在脱去沾血的手套,动作优雅从容,仿佛刚刚结束一场寻常的门诊。“第一次实践,难免会有不适。但你的表现比我想象的要稳定。看来医学训练确实能塑造出冷静的头脑。”
秦朗没有回答。他无法回答。任何词语在此刻都显得虚伪而苍白。他只是在执行生存程序,而程序里不包括与刽子手交流心得。
亨里希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,自顾自地继续说道:“理论知识需要与实践结合才能巩固。这里,”他指了指这间冰冷的手术室,“是‘精加工区’,处理的是有特殊要求的‘订单’。但大部分基础工作,是在‘初级处理区’完成的。”
他走向房间另一侧的一扇不起眼的铁门,这扇门之前秦朗并没有特别注意。亨里希用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中的一把打开了门锁。
“跟我来。带你熟悉一下完整的工作流程。记住,在这里,效率和组织性至关重要。”亨里希推开门,一股更加复杂、浓烈、且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那不仅仅是福尔马林和血液,还混杂着排泄物、呕吐物、汗液的酸臭,以及一种大量生物体聚集、恐惧信息素弥漫所特有的、令人极度不安的气息。还有一种低沉的、持续的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声,像是大型冰柜压缩机在运转,又像是某种沉闷的、被压抑的哭泣和呻吟汇聚成的背景音。
门后是一条更加狭窄、灯光更加昏暗的走廊。墙壁是粗糙的水泥,没有任何粉刷,地面上甚至有未干的水渍,反射着顶灯幽绿的光。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、带有观察窗的铁门,观察窗很小,装着坚固的铁丝网。
这里的感觉,比亨里希那间“精加工区”更加原始,更加不加掩饰地暴露出其作为屠宰场的本质。
“初级处理区,主要负责接收、分类、初步处理和临时储存‘材料’。”亨里希一边走,一边用他那冷静的、如同导游般的语气介绍着,仿佛在介绍一个工厂的生产车间。“根据‘材料’的最终用途不同,处理方式也不同。”
他在一扇铁门前停下,透过观察窗往里看了一眼,然后示意秦朗也看。
秦朗犹豫了一下,还是凑了过去。观察窗很小,视野有限。里面像是一个拥挤的牢房,没有窗户,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泡悬在屋顶。地上或坐或躺着几个人,有男有女,大多衣衫褴褛,神情麻木,眼神空洞,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。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痕,有些是新的瘀青,有些是结痂的擦伤。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,几乎凝成实质。秦朗甚至看到角落里一个人正对着墙壁无声地颤抖,身下有一滩可疑的湿痕。
“这些是‘娱乐级’库存。”亨里希平淡地说,“主要用于后面的猎场。需要保持一定的‘活性’,所以只进行基本的拘禁和弱化处理,比如饥饿、恐吓,偶尔使用一些不会留下永久性损伤的神经干扰剂,让他们更容易被‘狩猎’。”
秦朗感到一阵寒意。这些是活生生的人,被像牲畜一样圈养,等待着成为别人枪下或者刀下的玩物。帕克斯顿会不会就在其中某一个房间里?
“他们从哪里来?”秦朗的声音干涩。
“各种渠道。”亨里希迈步继续往前走,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进货来源,“流浪汉,背包客,东欧贫困地区被贩卖来的,甚至一些在本国惹上麻烦、自愿‘消失’的人当然,像你们这样,被‘主动吸引’来的高质量游客,是上等货,价格也更高。”
他们来到走廊中段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,这里更像一个简陋的工作间。有几个穿着类似屠夫围裙、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的人正在忙碌。他们操作着一些看起来像是工业用的切割机、高压水枪和真空包装机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肉类被处理时特有的腥气。
工作台上有几个不锈钢的托盘,里面放着一些人体组织。一条被锯下来的、肌肉纹理分明的小腿,几段连着关节的手指,一颗被剥离了大部分软组织、眼窝空洞的头颅它们被随意地摆放着,等待着进一步处理。
一个工人正用一把巨大的电锯,熟练地将一具男性尸体的西肢从躯干上分离下来,锯刃切割骨骼时发出刺耳的噪音,伴随着骨屑飞溅。另一人则用高压水枪冲洗着分离下来的肢体,血水和碎肉被冲进地漏,留下相对“干净”的残肢。
秦朗的胃又开始抽搐,尽管里面己经空无一物。这里的场景,比亨里希那间要求“精细”的手术室更加野蛮,更加赤裸裸地展现了死亡的工业化流程。
“这里是‘基础分解区’。”亨里希解释道,“对于没有特殊收藏价值,或者损坏严重的‘材料’,就在这里进行初步分解。有用的器官或组织送去精加工或首接冷藏,剩下的部分”他指了指角落一个巨大的、带着传送带的金属粉碎机,“由‘清洁队’统一处理,制成饲料或者肥料,不会留下任何痕迹。”
饲料肥料秦朗想起维戈迪斯提到的“肉肠”,一阵强烈的呕吐感再次涌上喉头。他强行咽了下去,口腔里充满了苦涩的胆汁味。
他看到那个被锯下的头颅,头发被血污黏连在一起,面部扭曲,但依稀能辨认出,那是昨晚和乔什一起喝酒的另一个陌生男人。他的生命,最终变成了工作台上的一堆待处理的“物料”。
“效率是关键。”亨里希看着那些忙碌的工人,评论道,“每个环节都必须流畅,不能有任何耽搁。否则会影响‘材料’的新鲜度,以及客户的满意度。”
他们穿过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间,来到另一扇更加厚重、带有气密装置的铁门前。门上有一个温度显示表,指针指向零下二十度。
“冷藏库。”亨里希打开门,一股白色的寒气瞬间涌出,带着浓烈的冷冻血液和组织的腥冷气味。“短期储存处理好的‘零件’,以及等待运输的‘完整品’。”
里面空间很大,像是一个大型的冷库。一排排金属架子上,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尺寸的透明容器和密封袋。秦朗看到了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,被真空包装的皮肤组织,以及一些被完全剥离了软组织、呈现出象牙白色的完整人类骨架。它们被钢丝巧妙地固定成站立的姿势,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颌骨,在冷库幽绿的应急灯下,呈现出一种无声的、极致的恐怖。
亨里希走到一架骨骼前,用手套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,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欣赏:“看这具,c-127号。生前是个运动员,骨骼结构非常完美,关节清晰,没有多余损伤。这是一件艺术品。”
秦朗看着那具冰冷的骨架,仿佛能看到它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在运动场上奔跑跳跃。而现在,他成了一件被标注了号码的“艺术品”,陈列在这座人肉工厂的仓库里。
“你的那个冰岛朋友,”亨里希突然说,指了指冷库深处一个刚被放上架子的、蒙着白布的担架车,“等我把需要的部分处理完,剩下的也会送到这里,等待‘清洁队’。”
奥利最终也会变成这里的一个编号,或者一堆饲料。
秦朗感到一阵眩晕,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部。他紧紧攥着拳头,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伤口,疼痛让他勉强保持着清醒。
就在这时,初级处理区的入口方向传来一阵骚动。两个打手拖着一个不断挣扎、嘴里被塞了布团的男人走了进来。那个男人身材高大,穿着破烂的登山服,脸上有多处瘀伤,眼神里充满了野兽般的恐惧和愤怒。
是新人?又一个被诱骗或者绑架来的受害者?
“哦,新到的‘娱乐级’。”亨里希看了一眼,并不在意,“看起来活力很足,应该能提供一场不错的狩猎体验。米洛斯会知道怎么让他‘安静’下来。”
打手们粗暴地将那个男人拖向走廊另一侧的“牢房”区域。男人的喉咙里发出被堵住的、绝望的呜咽声,双腿徒劳地蹬踹着地面。
秦朗看着那个男人被拖走,看着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被恐惧吞噬。他仿佛看到了帕克斯顿,看到了乔什,甚至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。
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。每多待一秒钟,他的理智就在被疯狂地侵蚀。
“亨里希医生,”秦朗艰难地开口,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,“我我感觉不太舒服,可能是低血糖。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。”
亨里希转过头,狭长的眼睛审视着秦朗苍白的面孔和微微颤抖的身体。他沉默了几秒钟,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,看到秦朗内心翻腾的恐惧与抗拒。
最终,他点了点头,语气依旧平淡:“可以。第一次接触,生理不适是正常的。米洛斯会带你回你的房间。记住,明天同一时间,到精加工区报到。我们还有工作要做。”
他叫来了守在外面的米洛斯。米洛斯粗鲁地推了秦朗一把,示意他跟着走。
秦朗如蒙大赦,几乎是逃离般地跟着米洛斯离开了初级处理区。那混合着血腥、恐惧和死亡工业化气息的味道,如同附骨之蛆,久久萦绕在他的嗅觉记忆里。
回房间的路上,秦朗低着头,不敢看任何地方。他的大脑一片混乱,充斥着解剖台上的奥利、牢房里麻木的人群、工作台上被分解的肢体、冷库里冰冷的骨架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人间地狱图景。
他被带回了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。米洛斯锁上门离开。
秦朗背靠着门板,缓缓滑坐到地上。他摘掉那双沾满奥利和其他不知名受害者鲜血的手套,像扔掉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样,将它们甩到墙角。
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、依旧干净(至少看起来干净)的双手。就是这双手,刚刚完成了一场对朋友的亵渎。
他抬起手,捂住了脸,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。没有哭声,只有压抑到极致的、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。
他出卖了灵魂,换来了苟延残喘。
但这一切,真的值得吗?
帕克斯顿还活着,但可能正在承受非人的折磨,或者即将被送入那个残酷的猎场。而他自己,则成为了恶魔的助手,双手沾满了同伴的鲜血。
复仇?在这样的绝境下,复仇看起来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笑话。
绝望,如同冰冷的潮水,再次将他淹没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停止了颤抖。他放下手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。
他的目光,再次落在那根被他丢弃在角落的、粗糙的床腿上。
然后,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房间那个唯一的、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前。他伸出手,用指甲抠进木板的缝隙,试图感受外面世界的微弱气息。
木板纹丝不动,钉得异常牢固。
但他没有放弃。他开始用指甲,用能找到的任何一点点坚硬的边缘,徒劳地、一遍又一遍地,刮擦着那些冰冷坚硬的木板。
细微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刮擦声,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,如同困兽在牢笼里,用尽最后力气磨蚀着枷锁。
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。
但他知道,他不能停下。
只要还活着,哪怕灵魂己经千疮百孔,他也要用这双沾满血污的手,去刮,去抠,去寻找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缝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