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,彻底浸染了林间的天空。没有城市的光污染,繁星显得格外清晰密集,银河像一条朦胧发光的纱带横贯天际。然而,在这极致的美景之下,小屋周围的无边黑暗却仿佛有了重量和质感,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神经。
小屋内部则是另一番景象。
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,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夜间的寒意,也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温暖却晃动的光影。科特带来的便携音响播放着节奏强烈的流行乐,音量开得不大,勉强填补着过于空旷的寂静。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、啤酒的麦芽气息,以及年轻人身上蓬勃的活力。
“为远离考试的周末!”科特高举着啤酒罐,脸颊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泛红。
“为没有手机信号的自由!”茱尔丝依偎在荷登怀里,笑着附和,她的金发在火光下熠熠生辉。
“为大自然?”荷登憨厚地笑了笑,举起手里的饮料——他自愿担任今晚的司机预备役。
戴娜和马提也举起了杯子,秦朗同样拿起一罐啤酒,参与进这看似无忧无虑的庆祝中。他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,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扫过被厚重窗帘遮盖的窗户。外面的寂静与屋内的喧闹形成了诡异的反差,那寂静并非空无,反而像是某种活物,正屏息凝神地窥伺着。
“说真的,这地方棒极了,科特。”戴娜咬着一根烤肠,环顾着客厅,“你表叔很有品味。”
“是吧?我就知道你们会喜欢。”科特得意地环住戴娜的肩膀,“他以前是个嗯,算是收藏家吧?喜欢满世界跑,收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。这屋里不少东西都是他的收藏。”
他的话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。马提推了推眼镜,原本有些游离的目光立刻变得专注起来。“收藏?什么样的收藏?”他对于“古怪”这个词似乎有着天生的兴趣。
科特耸耸肩,灌了一大口啤酒:“谁知道呢?反正我看着都挺旧的。好像都在地下室?我记得他说过,让我们别随便下去,下面灰尘大,有些东西呃,比较脆弱。”他含糊其辞,显然对那些“玩意儿”并不真正关心。
“地下室?”茱尔丝来了兴致,挣脱荷登的怀抱,跳了起来,“听起来好神秘!我们去探险吧!”她天生热爱刺激和未知。
“噢,得了吧,茱尔丝。”荷登试图拉住她,“科特都说了别下去,而且下面肯定又脏又黑。”
“就因为黑才刺激啊!”茱尔丝不依不饶,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,“戴娜,秦,你们觉得呢?难道不好奇吗?”
戴娜皱了皱眉,理性告诉她应该听从主人的告诫,但内心深处那点被压抑的冒险欲也被勾了起来。她看向秦朗,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。
秦朗放下啤酒罐,他能感觉到屋内轻松的气氛下,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正在蔓延。马提的好奇,茱尔丝的冲动,荷登的劝阻,科特的漠不关心,以及戴娜的犹豫。而他自己,那种不安感在“地下室”这个词出现时,变得更加清晰了。他几乎能肯定,那里有些东西,最好永远不要被惊动。
“也许荷登说得对,”秦朗谨慎地开口,声音在音乐和炉火的背景音中显得很平静,“初来乍到,还是尊重主人的嘱咐比较好。而且,我们才刚到这里,享受湖光山色和眼前的美食啤酒不是更好吗?”
他的冷静起到了一点作用。戴娜点了点头:“秦朗说得有道理。探险可以等到白天,至少看得清楚些。”
茱尔丝撅起了嘴,显然不太满意,但看到大家似乎都不太支持立刻进行地下室冒险,也只好暂时作罢,嘟囔着:“好吧,明天再说。不过真没劲。”
科特为了缓和气氛,又开了一轮啤酒,大声讲起了球队里的趣事,试图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派对本身。
然而,马提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通往地下室的那扇不起眼的小门上。那扇门嵌在客厅通往厨房的走廊墙壁上,颜色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,若不是科特提起,很容易被忽略。门把手是老旧黄铜的,上面似乎有些模糊的刻痕。
“目标对‘地下室’概念产生初步反应,”控制室里,一名操作员冷静地报告,“情绪波动:目标b(茱尔丝)表现出强烈探索欲,目标d(马提)好奇心显著提升,目标c(戴娜)出现理性与好奇的冲突,目标f(秦朗)表现出警惕和规避倾向。目标a(科特)与目标e(荷登)反应符合预期。”
斯坦顿站在主屏幕前,看着分格画面中众人的表情和对话。“意料之中。好奇心是推动剧本的最佳燃料。保持观察,暂时无需额外刺激。让他们内部的张力自然发酵。”
“明白。环境参数正常,外部感知隔离维持百分之九十八。‘乘客’单元‘远古哀嚎者’(丧尸集群)处于一级待命状态,激活指令序列准备就绪。”
“很好。”斯坦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控制台的边缘,“等待‘邀请’。”
派对的气氛在酒精和音乐的催化下,逐渐升温,却也带上了一丝微妙的焦躁。科特和茱尔丝显然是气氛的带动者,他们随着音乐摇摆,笑声越来越大。荷登忠实地扮演着陪伴者的角色,偶尔和戴娜或秦朗聊几句。戴娜虽然也在笑,但秦朗注意到,她时不时会看向那扇地下室的门,或者凝神倾听窗外的动静,眉宇间有一丝化不开的疑虑。
马提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。他离开了沙发,开始在客厅里踱步,仔细打量着墙壁上挂着的那些陈旧物品:一个剥制的狼头,眼神空洞;一幅笔触幼稚却色彩阴郁的乡村风景画;几件锈迹斑斑、形状古怪的铁器,看不出用途。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的墙壁和那些冰冷的陈列品,仿佛在读取着什么信息。
秦朗选择了一个靠近壁炉的角落坐下,尽量让自己融入背景。他观察着每一个人,感受着这栋木屋本身散发出的气息。这里的一切都太“典型”了,典型的度假木屋陈设,典型的美国大学生派对,典型的恐怖片场景。马提之前无心的话语,此刻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回响。他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联想,但越是想忽略,那些念头就越是清晰。
“嘿,你们看这个!”马提突然在一个老旧的书架前停下,从一堆落满灰尘的狩猎杂志和过期年鉴下面,抽出一个用暗红色皮革包裹、没有书名的小册子。他吹开封面上的灰尘,小心翼翼地翻开。
“又发现什么‘宝藏’了,马提?”科特笑着问,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。
马提没有立刻回答,他的眉头越皱越紧,借着壁炉和头顶昏暗灯光的光线,仔细辨认着书页上那些褪色的、花体手写的文字。“这像是一本日记?或者笔记?用的墨水很奇怪,像是棕褐色的”
“写的什么?情书还是藏宝图?”茱尔丝凑了过去,好奇地张望。
“看起来不像英文。”马提翻了几页,摇了摇头,“有些字母像拉丁文,但结构更复杂,夹杂着很多奇怪的符号。”他指着一行文字旁边的一个像是扭曲眼睛的图案,“看这个。”
戴娜也走了过去,学术本能被激发了。“让我看看。”她接过那本册子,仔细端详。“确实不是纯粹的拉丁文有些词根很古老。这像是某种混合了地方方言的仪式用语?”她抬起头,眼中闪烁着知识被挑战时的光芒,“我在古典文献选修课上见过类似的符号,通常与嗯,一些民间传说和禁忌仪式有关。”
“禁忌仪式?”茱尔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,带着兴奋的颤音,“酷!快念念看!”
戴娜犹豫了一下,她的指尖拂过那些古老的文字。“我不确定这些文字很晦涩,而且,随便念诵未知的文本可能不太”
“来吧,戴娜!”科特也加入了怂恿的行列,酒精让他更加大胆,“就念一小段,看看会不会召唤出什么精灵!哈哈!”
荷登在一旁无奈地笑着,显然觉得这只是个游戏。
秦朗的心却提了起来。他看着那本暗红色的、仿佛浸透着岁月和不详的册子,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。“戴娜,”他出声制止,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严肃,“也许不该碰那个东西。”
戴娜看了看秦朗,又看了看周围朋友们期待(科特和茱尔丝)和好奇(马提)的目光,理性与一种想要融入氛围、打破这莫名紧张感的冲动在她内心交战。最终,后者占据了上风。她深吸一口气,将目光重新投向书页。
“好吧,就一小段我试着读读看,发音可能不准。”她清了清嗓子,借着摇曳的火光,缓慢而清晰地念出了一段拗口的句子。那语言古老而怪异,音节起伏间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韵律,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回声。
“et scitat ortuos, et abubunt tenebris”
(他唤醒死者,令其行走于黑暗之中)
戴娜的声音在念出这几个词时,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种庄重乃至诡异的语调。当她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时,房间里似乎骤然安静了一瞬。连音响里的音乐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干扰,发出了一丝细微的杂音。
壁炉里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,颜色似乎变得有些发青。
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几秒钟的寂静后,科特爆发出一阵大笑:“哈哈!看把你们紧张的!什么也没发生嘛!我就说这些都是骗小孩的把戏!”
茱尔丝也松了口气,随即又觉得有些失望:“切,没意思。”
马提推了推眼镜,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本册子,又看了看西周。
戴娜自嘲地笑了笑,将册子合上,放回了书架:“看来我的古语言发音需要加强。”
荷登拍了拍手:“好了,冒险结束!谁来玩扑克?”
气氛似乎又恢复了正常,甚至比之前更加热烈,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诡异感只是集体幻觉。大家开始张罗着玩牌,笑声和吵闹声再次充斥小屋。
只有秦朗,他依旧坐在角落,身体微微僵硬。
他清楚地听到了戴娜念出的那句话,虽然他不明白具体含义,但那音调中蕴含的某种东西,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,轻轻触碰了这片森林深处某个生锈的锁孔。
而且,他确信,在戴娜念完那句咒语的瞬间,他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刮擦声。不是来自屋内,不是来自门外,更像是来自脚下。来自那被明令禁止进入的地下室。
那声音极其短暂,立刻被同伴们的笑声和音乐掩盖,但他捕捉到了。像是指甲划过木头,或者某种沉重的东西在泥土中轻微地移动了一下。
他猛地看向地板,仿佛能穿透厚实的木质地板和混凝土基础,看到下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空间。那里有什么东西?是老鼠?是年久失修的木结构发出的自然声响?还是
他不敢再想下去。但那种被窥视、被包围的感觉,此刻前所未有的强烈。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视线中蕴含的冰冷、饥饿和非人的耐心。
他端起啤酒罐,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冰凉。
派对还在继续,科特在吹嘘他某个不可能完成的达阵,茱尔丝在和荷登撒娇,马提在洗牌,戴娜在整理零食。
但秦朗知道,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某种平衡被打破了。那扇门,无论是物理上的地下室门,还是某种介于现实与噩梦之间的界限之门,己经被那句无心的古老咒语,推开了一道缝隙。
窗外的黑暗,此刻显得更加浓重,仿佛有无数模糊的影子在其中蠕动。森林不再只是沉默的旁观者,它似乎活了过来,充满了无声的低语和等待。
秦朗默默地喝光了罐子里剩下的啤酒,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,却无法浇灭心头那股不断滋生的寒意。
他有一种清晰的预感。
这个夜晚,还很长。而真正的“狂欢”,尚未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