绝望是一种可以呼吸的物质,混杂着铁锈、霉菌和自身恐惧的酸臭,充盈着秦朗的肺叶,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腔。监控屏幕的幽光,像地狱的篝火,持续不断地灼烧着他的神经,将隔壁浴室内上演的残酷默剧,一帧不帧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。
时间失去了线性流动的意义,只剩下挂钟指针那令人心碎的、缓慢而无情的移动。每一格微小的跳跃,都像一把钝刀,在所有人的生存希望上切割。
亚当的躁动达到了新的高峰。在尝试锯断管道失败后,他将怒火转向了周围一切可触及的东西。他用脚踢踹着墙壁,尽管这除了制造噪音和消耗体力外毫无用处。他捡起那两把无用的钢锯条,像疯狗一样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西处劈砍,刮擦着瓷砖,扬起阵阵灰尘。
“一定有东西!一定他妈的有东西我们没找到!”他嘶吼着,声音因缺氧和激动而变得尖利,“那个疯子不会只给我们这两块废铁!钥匙!工具!任何东西!”
劳伦斯医生则显得更加沉寂。他蜷缩在浴缸边缘,那条受伤的腿无力地伸首着。他没有阻止亚当的狂乱,或许是因为他知道,在这种境地下,任何形式的发泄都比彻底的麻木要好。他的目光时而空洞地望着那具被称为“杰夫”的尸体,时而聚焦在手中的那把点三八左轮手枪上。枪身的冰冷触感,似乎能暂时压制住他脚踝处传来的、越来越清晰的痛楚,以及内心深处更大的恐慌。
秦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。亚当是明火,炽烈而危险,随时可能烧伤自己和他人;劳伦斯是暗涌,表面平静,内里却酝酿着无法预测的漩涡。两人的动态平衡极其脆弱,任何一点意外的砝码,都可能让这个死亡天平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他不能再停留于仅仅是观察。竖锯给他的“游戏”是见证与审判,但他拒绝接受这种被动的角色。他要成为变量,成为这个死局中一个不稳定的因素。
他停止了无意义的敲击镜面。声音太弱,意图无法传达。他需要更有效的方法。
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囚笼。这个空间他己經初步摸索过,但不够彻底。上一次,恐惧和眩晕占据了他的大脑,现在,在相对(尽管是极其有限的)冷静之后,他需要像一名法医勘察现场一样,系统地、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地重新检查这里。
他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送来录音机的墙角缝隙。他趴下身,脸颊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,努力向缝隙内部窥探。里面一片漆黑,深不见底,隐约能感觉到有微弱的空气流动。他用手指探入,缝隙狭窄,仅能容下一两根手指。他抠挖着边缘,试图找到任何机关或者松动之处,但只有粗糙的水泥碎屑落下。
这像是一个单向的传递通道,只进不出,或者说,只由那个隐藏的控制者决定何时输入,何时输出。
他放弃这里,转而检查那几张被他之前扫到角落的帆布碎片。他将它们摊开,借着屏幕的光仔细查看。布料厚实粗糙,沾满了油污和灰尘,边缘参差不齐,像是从某种大型遮盖物上撕裂下来的。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。他用力撕扯,布料虽然陈旧,却异常坚韧,徒手难以破坏。或许以后能用上?他将其叠好,放在身边。
接着,他开始一寸一寸地敲击墙壁和地面。大部分区域传来沉闷坚实的回响,证明后面是实心的结构。但在靠近单向镜子下方,靠近地板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,当他用指关节叩击时,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空洞声。
秦朗的心跳骤然加速。
这里!
他立刻俯身,用手指抚摸那片区域。墙壁表面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无异,都是粗糙的金属漆面,但仔细触摸,能感觉到一个极其细微的、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长方形轮廓。没有明显的接缝或开关,像是一块被巧妙嵌上去的盖板。
他尝试用指甲抠边缘,无效。他寻找身边任何可以充当杠杆的东西。那台录音机?太脆弱。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踝的铁链上。铁链的链节虽然大部分光滑,但在连接脚环和墙壁锚点的两端,有稍大一些、边缘略显锋利的接口环。
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,用那个接口环尖锐的边缘,对准他感觉到的盖板轮廓的上沿,用力抵住,然后向下施加压力。
一开始,毫无动静。他增加力量,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汗水从额头滑落,滴入眼睛,带来一阵刺痛。
“嘎吱”
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、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。
有戏!
秦朗精神一振,继续用力。那声音断断续续,盖板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卡住了,或者是因为年久失修而锈蚀。他变换着角度,一次次尝试,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,渗出血丝,但他浑然不觉。
终于,在一声更清晰的“咔哒”声后,那块大约巴掌大小的金属盖板,向内弹开了一条缝隙!
一股陈腐、带着浓重纸张和灰尘味道的气息从缝隙中涌出。
秦朗深吸一口气,用颤抖的手指撬开盖板。里面是一个小小的、黑暗的隔层。他伸手进去摸索,指尖触碰到了一些硬硬的、光滑的东西。
是照片。还有一个硬皮文件夹。
他的心脏狂跳起来,几乎要撞破胸腔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取出,捧在手中,挪到监控屏幕的光线下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几张彩色照片。像素不高,有些模糊,像是在远处用长焦镜头偷拍的。照片的主角,是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、背着黑色双肩包的亚裔年轻男子。他正走进一所大学的图书馆,在便利店外吃着三明治,和几个朋友在校园里谈笑风生
秦朗的呼吸停止了。
那是张志远。
是他失踪了近三个月的好友!是他放弃学业、日夜追查、最终导致自己身陷囹圄的原因!
照片上的志远,笑容阳光,眼神清澈,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。与现在这个肮脏、绝望、生死未卜的处境,形成了残酷到极致的对比。
为什么?为什么竖锯会有这些照片?是为了嘲弄他?是为了证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?
秦朗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,照片在他手中微微颤抖。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,将照片翻到背面。其中一张的背面,用红色的记号笔,写着一行英文:
“he wasted his ce” (他浪费了他的机会。)
冰冷的字迹,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刺穿了秦朗最后的侥幸。竖锯承认了!志远的失踪果然与他有关!而“浪费了机会”这意味着志远也曾经被迫参与过某种“游戏”,而他失败了?
一股混杂着愤怒、悲痛和彻骨寒意的情绪席卷了他。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对着黑暗咆哮。
但他咬紧了牙关,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嘶吼硬生生咽了回去。他不能崩溃。至少现在不能。
他将照片放在一边,拿起了那个硬皮文件夹。文件夹很薄,封面没有任何标记。他深吸一口气,打开了它。
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纸。最上面是一份警方出具的失踪人口报告复印件,报案人一栏,清晰地写着他的名字——秦朗。报告下面,是他当时提供给警方的志远的详细信息、照片,以及他自己手写的一些推测和疑点,用红笔圈出,旁边还有他画的简单示意图——正是那个他发现螺旋图案的废弃工厂周边地图。
所有的这一切他私下调查的一切,他以为隐秘的行动,原来早己被目标洞悉,并成为了对方戏耍他的道具。
在文件夹的最后一页,是一张打印出来的、更加模糊的照片。照片上是一个废弃的室内场景,光线昏暗,角落的地面上,似乎有一个蜷缩的人影,旁边有一个用白色油漆之类的物质画在地上的、歪歪扭扭的螺旋图案!
秦朗的瞳孔收缩到极致。这个场景他从未见过!这很可能就是志远最后所在的地方!是竖锯的另一个“游戏”场地!
竖锯把这些给他看,是为了什么?是为了让他沉浸在好友死亡的痛苦中?是为了让他明白反抗的无望?还是像录音里说的,让他“学习生命的价值”?
就在这时,隔壁浴室传来了新的动静,将秦朗从翻江倒海的回忆与愤怒中拉扯回来。
“等等!”是劳伦斯医生的声音,带着一丝突然的警觉,“亚当!你刚才在那边翻找的时候,有没有看到一个一个小袋子?塑料的,透明的?”
亚当不耐烦地回过头:“什么小袋子?没看见!到处都是垃圾!”
“不,一定有的!”劳伦斯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,他挣扎着在浴缸边沿坐首身体,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亚当的活动区域,“泽普的录音里提到过‘线索’!那个小袋子,是我之前在那具尸体旁边发现的,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!我把它放在那边了!”他指向靠近秦朗这面墙的某个角落。
亚当皱起眉头,在劳伦斯指示的区域重新摸索起来。几分钟后,他骂骂咧咧地从一个废弃的砖块后面,扯出来一个沾满灰尘的、小小的透明塑料密封袋。
“是这个吗?”亚当晃了晃袋子。
“对!就是它!”劳伦斯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希望的颤抖,“拿过来!快!”
亚当拖着铁链,艰难地将袋子扔给了劳伦斯。
劳伦斯迫不及待地打开袋子,从里面倒出了两样东西:一截普通的蜡烛,和一个小巧的、看起来像是钥匙形状的东西,但质地似乎是某种塑料或者蜡制品。
“这是什么?玩具钥匙?”亚当凑过来,失望地说。
劳伦斯没有回答,他拿起那截蜡烛和那把“钥匙”,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端详。他的眉头紧锁,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。
秦朗也紧紧盯着屏幕。蜡烛和一把无法开锁的仿制钥匙?这又是什么谜题?
突然,劳伦斯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!他想起了泽普临死前含糊不清的话——“找到钥匙在光亮下”
“光亮蜡烛钥匙”劳伦斯喃喃自语,然后,他猛地抬起头,看向亚当,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,“我明白了!亚当!我可能明白了!”
他拿起那把蜡制(或塑料)的钥匙,又拿起那截蜡烛,激动地说:“这把钥匙不是用来开锁的!它是一个模具!一个用来制作真正钥匙的模具!而蜡烛不是用来照明的,它是原料!”
亚当一脸茫然:“什么模具?原料?医生,你在说什么?”
“我们需要加热它!”劳伦斯解释道,语速飞快,“把蜡烛融化,将蜡液灌入这个钥匙模具里,等它冷却凝固,我们就能得到一把蜡制的钥匙!虽然脆弱,但或许或许能打开某种不那么坚固的锁!”
这个想法堪称异想天开,但在绝境中,却像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。就连屏幕外的秦朗,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灵感所震动。竖锯的游戏,果然不仅仅是暴力和血腥,它充满了这种扭曲的智慧和象征意义。
“可是我们怎么点燃它?”亚当提出了关键问题,“我们没有火!”
希望的光芒在劳伦斯眼中闪烁了一下,又迅速黯淡下去。是啊,没有火源。在这个潮湿、肮脏的浴室里,除了那盏摇摇欲坠的电灯,没有任何可以生火的东西。
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,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。浴室里再次陷入了沮丧的沉默。
秦朗看着手中志远的照片和档案,又看看屏幕里因为找不到火源而再次陷入绝望的两人,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在他心中产生。
他们都在黑暗中摸索,都被过去的阴影所缠绕(劳伦斯的“浪费生命”,亚当的“虚度光阴”,他自己对志远的执念),都在寻找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。
他不能再沉默下去。
他将志远的照片和档案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内衣口袋,紧贴着胸口。那里,有他必须活下去的理由。
然后,他站起身,再次走到那面冰冷的墙壁前。这一次,他没有敲击镜子,而是选择了靠近地面、靠近那个可能存在的通风缝隙的位置。
他抬起手,不是盲目地拍打,而是用一种坚定而清晰的节奏,开始敲击。
“咚咚咚咚咚咚咚”
他在尝试传递信息。不是语言,而是一种更基本的、跨越文化和语言障碍的代码——摩斯电码。他并不精通,只是业余爱好时了解过一些基本规则。他希望,哪怕对方听不懂,这种有规律的、明显带有意图的声音,也能引起劳伦斯医生的注意。
他敲出的,是三个简单的字母,重复敲击。
“f-i-r-e”。
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