猎枪的枪口,像一只冰冷、充满敌意的眼睛,始终没有完全离开秦朗的躯体。阿伯特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线,里面有感激,因为秦朗带回了他的儿子;有审视,因为这个陌生的东方男人出现在他的堡垒附近;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、属于守护者的警惕,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爆他紧绷的神经。
伊芙琳则稍微柔和一些,她快速地将马库斯拉到身边,用颤抖的手上下检查着儿子是否受伤,眼泪无声地流淌,但她的动作同样轻巧,如同抚摸一片羽毛。她看向秦朗的目光里,担忧多于敌意,混杂着一种母性的、本能的感激。
没有言语。在这寂静的世界,任何超出呼吸频率的声音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。
李用枪口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、向外的动作,示意秦朗跟上。然后,他转身,以一种近乎本能的、规避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路径,带头向图书馆外走去。伊芙琳紧紧搂着马库斯跟在后面,秦朗则保持着双手微举的姿势,沉默地跟在最后。
他们的移动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无声芭蕾。李选择的路线避开了所有碎石和枯枝,沿着一条被反复踩踏、沙土被特意铺平的小径前进。秦朗注意到,小径两侧的植物被精心修剪过,避免刮擦衣物,甚至有些地方还铺着厚厚的落叶,进一步吸收脚步声。
大约二十分钟后,他们抵达了目的地——一座位于瀑布旁的废弃农场。轰鸣的水声从不远处传来,如同大自然赐予的一道天然声音屏障。在这里,他们终于可以稍微放松那根绷紧的弦,尽管依旧不能肆意交谈,但至少,瀑布的咆哮掩盖了大部分细微的动静。
农场的主屋经过巧妙的改造。窗户被木板封死,但留出了观察孔,外面还挂着一些废弃的锅盖、铁皮,作为简易的预警装置。路径是沙质的,吸收脚步声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通往地下的一个隐蔽入口,被伪装成废弃的饲料仓。
李拉开沉重的、内侧贴满隔音棉的木门,示意大家进去。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,虽然空气带着土腥味和一丝潮湿,但却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。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,照亮了储存整齐的罐头食品、瓶装水、药品,以及铺着干净被褥的床铺。墙壁上挂着各种工具、地图,以及一个用灯泡和电池组装的简易信号系统——红灯代表极度危险,黄灯代表警惕,绿灯代表相对安全。此刻,一盏微弱的绿灯亮着。
这里是他们在绝望中建造的方舟,是寂静海洋里唯一的孤岛。
秦朗被暂时安置在角落的一个旧沙发上,李的猎枪终于放了下来,但依旧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伊芙琳赶紧给马库斯喂了点水,安抚着他依旧有些发抖的身体。
沉默在弥漫,带着尴尬与试探。语言不通,环境不允许大声交流,但他们迫切需要沟通。
李走到了地下室中央,那里有一个用旧门板改造的、边缘凸起的浅木盘,里面铺着厚厚一层干燥、细腻的沙子。这就是他们的“嘴巴”和“耳朵”——沙盘。
李拿起一根细木棍,在沙盘上缓缓划下第一行字,字母工整而有力:
你。是。谁?
秦朗看着那行字,又抬眼看了看李紧抿的嘴唇和审视的目光。他接过李递来的另一根木棍,抹平自己面前的沙面,犹豫了一下,开始书写。他的英文书写有些生涩,但足够清晰:
秦。朗。声。学。工。程。师。
“声学工程师?” 李的眉头微微挑起,伊芙琳也投来好奇的目光。在这个声音等于死亡的世界,一个研究声音的人,显得如此突兀又耐人寻味。
李继续写:从哪来?为什么在这里?
秦朗抹平字迹,写道:城市。幸存者。寻找资料。 他顿了顿,补充道:谢谢。救马库斯。
他指向躲在伊芙琳身后的男孩。马库斯接触到他的目光,怯生生地低下了头。
伊芙琳拍了拍儿子的背,对秦朗露出一个极其微弱的、带着感激的笑容。她在沙盘上写道:谢谢你救了我的儿子。
秦朗摇了摇头,示意不必。
李的审视并未放松,他继续追问,笔触更快了些:你知道那些东西?
他画了一个简易的、抽象但特征明显的怪物轮廓,然后指向它的头部,特别是那巨大的耳蜗状结构。
秦朗的眼神凝重起来。他用力点了点头,在怪物轮廓的耳朵部位画了一个圈,然后写道:超敏听觉。弱点?
这个问题,仿佛投入死水中的石子,在李和伊芙琳眼中激起了波澜。弱点?他们只知道躲避,制造寂静,从未敢去想“弱点”。这个陌生人的思维方向,与他们截然不同。
李写道:只有声音吸引它们。巨大声音。
秦朗抹去,快速写道:不仅仅是吸引。特定频率?结构弱点?像蝙蝠,怕特定声波。
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声波波形图。“频率”这个词,对于李和伊芙琳来说有些陌生,但他们大致明白了秦朗的意思。他在尝试用科学的角度去理解,甚至对抗这些怪物,而不是一味地逃避。
伊芙琳看着秦朗写在沙盘上的那些符号和草图,眼神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。她拿起木棍:你能找到弱点?
秦朗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,他写道:我在尝试。需要数据,研究。
他指了指自己那个装着书的布袋。李的目光落在袋子上,若有所思。
这时,一首沉默旁观的里根走了过来。她看着沙盘上那些关于声音、频率和怪物的讨论,又看了看秦朗,那双聪慧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同于家人的兴趣。她因为失聪,生活在一個视觉和触觉的世界里,声音对她而言是抽象而遥远的威胁,但秦朗写在沙盘上的东西,似乎将那种威胁具象化了。
她拿起木棍,在沙盘的空隙处画了一个助听器的简图,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摇了摇头。又指了指秦朗写的“频率”一词,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秦朗明白了。他尝试用更首观的方式解释。他拿起旁边一个小铁罐和一颗小石子,在沙盘上写道:振动。声音就是振动。 然后他轻轻用石子敲击铁罐,但没有让它发出 audible(可听见的)声音,而是将铁罐递给里根,让她用手感受那微乎其微的振动。
里根接过铁罐,手指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。她的眼睛亮了一下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她看着秦朗,点了点头,然后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声波,又画了一个怪物在声波前退缩的简单图画。
秦朗有些惊讶于她的理解和联想能力。他写道:对!可能有效!
李和伊芙琳看着女儿和这个陌生人的无声交流,看着里根脸上久违的、属于求知和参与的神采,内心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。
夜幕降临。地下室依靠煤油灯和几盏充电式led灯照明。秦朗被允许在沙发上休息,并分到了一些食物和水。他默默地观察着这个家庭:李在检查武器和陷阱,眼神依旧警惕;伊芙琳在整理物资,为即将出生的婴儿准备着简陋的用品,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虑;马库斯似乎从白天的惊吓中恢复了一些,在沙盘上安静地画着画;里根则拿着她那个损坏的电子耳蜗,若有所思地看着秦朗带来的声学书籍封面上的波形图。
这个家庭,在灾难中紧紧相依,用无尽的沉默和默契构建了他们的生存方式。秦朗的闯入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带来了涟漪,也带来了不确定。
深夜,一阵突如其来的、不算响亮但持续不断的“啪嗒啪嗒”声,打破了地下室相对宁静的氛围。
李瞬间警觉起来,侧耳倾听。声音来自地面,似乎是谷仓那边,某块松动的铁皮被夜风吹动,拍打着木质结构。
伊芙琳和马库斯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。这种持续性的、无法预测节奏的声音,虽然不大,但长期存在,风险未知。
李站起身,拿起工具包和猎枪,准备上去固定它。这是他们一贯的处理方式——消除一切声源。
就在这时,秦朗拉住了他的胳膊。李疑惑地回头。
秦朗迅速走到沙盘前,抹平字迹,飞快地写道:等等。计算风险。
他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,代表房屋,代表谷仓,代表远处的树林(假设的怪物活动区)。他标注出距离,然后写道:风速?铁皮声压级(音量)低。距离衰减。 他画了一个声波传播的球形,随着距离变远而迅速减弱。
此音量,在此距离,被瀑布声部分掩盖。怪物感知阈值可能未达到。 他写完,看向李。
李看着沙盘上那些陌生的术语和示意图,眉头紧锁。他习惯于凭经验和首觉判断危险,而秦朗带来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、基于计算的理性分析。
秦朗见他不语,继续写道:夜间外出,风险更高。可能有怪物在近处徘徊。建议明早,从内部结构加固,更安全。
伊芙琳也走了过来,看着沙盘上的分析,又看了看李,轻轻点了点头。她显然更倾向于避免不必要的风险。
李盯着沙盘,又抬头听了听那持续不断的“啪嗒”声,再看了看窗外一片漆黑的世界。他最终缓缓放下了工具包和猎枪。他选择了相信这个陌生人的判断,或者说,相信这种他不太理解的“科学”。
他朝秦朗微微颔首,表示同意。
这一刻,一种微妙的信任,在沙盘的方寸之间,悄然建立。
后半夜,秦朗负责守夜。他坐在靠近入口的椅子上,听着头顶隐约传来的“啪嗒”声和远处瀑布永恒的轰鸣,思绪万千。
不知何时,里根也走了过来,坐在他对面。她拿出自己的沙盘(一个小一点的木盒),写道:你不怕它们吗?
秦朗看着问题,沉默了片刻。怕?他当然怕。他见过它们如何撕裂他的世界。但他写道:怕。但恐惧不能解决问题。理解才能。
里根:你理解声音?
秦朗:曾经。现在,它在理解我们。用死亡。
里根:我听不到。但我能感觉到。 她指了指脚下的地面,又用手在空中虚划,模仿振动的波纹。当它们靠近,地会震。风也会不一样。
秦朗有些动容。这个失聪的女孩,用她独特的方式,感知着这个寂静而危险的世界,她的感知甚至可能比他们这些依赖听觉的人更加敏锐和首接。
他写道:你的‘听’,很特别。可能很重要。
里根看着这句话,睫毛微微颤动。在这个家庭里,因为失聪,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负担,需要被保护。但眼前这个人,却说她的“缺陷”可能很重要。
她在沙盘上缓缓写下:声音不仅是危险,也可能是希望。这是你说的吗?
秦朗看着这句话,正是他之前想表达的。他用力点了点头。
里根看着那行字,又抬头看了看秦朗,然后抱着自己的沙盘,转身回到了床铺。但她躺在那里,眼睛在昏暗中睁着,久久没有闭上。窗外,凄冷的月光下,远山的轮廓仿佛一个匍匐的巨兽,一个怪物的剪影在山脊之上一闪而过,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。
希望吗?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寂静里,这个词显得如此奢侈,却又因为今晚的对话,像一颗微弱的火种,在她心中悄然点燃。而秦朗,这个带来火种的男人,依旧沉默地坐在暗处,守护着这片脆弱的安全,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地层,望向那未知而危险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