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237房间门口逃离,回到相对熟悉的西侧翼走廊,秦朗感觉像是从深海挣扎着浮回了水面,但肺里灌满的却不是空气,而是冰冷、粘稠的恐惧。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墙,大口喘息,试图平复那几乎要撞碎胸骨的心跳。手掌按压在粗糙的墙面上,微微颤抖。
他看到了。不是模糊的幻影,不是隔墙的异响,而是确凿无疑的、存在于现实维度(或者说,是这座酒店扭曲的现实维度)的证据——一双孩子的脚,静止地立于门后的黑暗,以及那声充满恶意与力量的闷响。
这不是灵感,不是素材。这是侵袭。
他在走廊里站了许久,首到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衬衫将寒意沁入皮肤,才勉强挪动脚步,走向套房。推开房门时,他的手依旧有些抖。
林晚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手里拿着一本杂志,却没有在看。她抬起头,看到秦朗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未干的冷汗,立刻站了起来,担忧地问:“朗?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。”
“没没什么。”秦朗下意识地回避她的目光,走向酒柜,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,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,映出他有些扭曲的脸,“就是可能有点着凉,头有点晕。”他仰头喝了一大口,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,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。
林晚走到他身边,伸手想探他的额头,却被他微微侧头避开。
“真的没事。”他重复道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,“就是需要安静一会儿。”他端着酒杯,走向书桌,将那杯酒放在打字机旁边,仿佛那是一个能镇压邪祟的符咒。
林晚的手僵在半空,看着他明显不愿多谈的背影,眼神里的担忧逐渐掺杂了困惑和一丝受伤。她沉默了片刻,轻声说:“子诺在房间里画画。我我去看看他。
秦朗没有回应,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被他扔过纸团、此刻空空如也的垃圾桶上,然后又移到紧闭的抽屉——那里面,压着那张印有诡异字句的稿纸。
接下来的两天,秦朗陷入了一种焦灼的沉默。他不再主动去探索酒店,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套房里,坐在书桌前,面对着他的打字机和稿纸。但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。
那台老旧的机械打字机,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工具,更像是一个潜在的、不可控的灵异媒介。它的每一个键钮,都仿佛连接着酒店深处那些不可见的阴影。他害怕一旦开始敲击,打出的不再是他的故事,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借他之手留下的讯息。
“加入我们吧,你本就属于这里。”
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。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座酒店,观察他的家人,观察他自己。
他注意到林晚的变化。起初只是沉默和忧心忡忡,但渐渐地,她的行为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异常。有时,秦朗会发现她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树篱迷宫,眼神空洞,仿佛灵魂己经飘离了躯壳,迷失在那片白色的几何图案中。他叫她,她往往要过好几秒才会茫然地回过头,眼神里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。
有一次,深夜,秦朗被轻微的响动惊醒。他睁开眼,发现身边是空的。他起身走出卧室,看到林晚穿着单薄的睡裙,站在客厅中央,面朝着那面覆盖了整面墙的、装饰着繁复金色花纹的巨大镜子。她并不是在照镜子,而是微微歪着头,像是在倾听什么,嘴唇无声地翕动着。镜子里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和空洞的眼神,以及她身后昏暗、空旷的客厅,那景象诡异得让秦朗屏住了呼吸。
“晚晚?”他低声唤道。
林晚猛地一震,像是从梦游中惊醒,她转过头,看到秦朗,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和迷茫:“我我口渴,起来喝点水。”她说着,快步走向厨房,甚至没有再看那面镜子一眼。
秦朗走到镜子前,看着镜中的自己。脸色疲惫,眼窝深陷,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疑惧。镜面冰冷光滑,映照出房间里的一切,包括他身后那片沉滞的黑暗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产生错觉,仿佛镜中的映像动作会比他延迟一秒,或者,会露出一个他所没有的、诡异的微笑。
他猛地抬手,抚摸自己的脸颊,冰凉的触感确认了现实的边界。但那种被复制、被窥视的感觉,却挥之不去。
更让他不安的是子诺。孩子似乎己经完全适应了酒店的生活,甚至过于适应了。他不再抱怨无聊,也不再缠着父母。他常常一个人在地毯上玩他的玩具小车,一玩就是几个小时,嘴里发出的不再是模仿引擎的呜呜声,而是一些模糊不清的、像是模仿对话的咿呀自语,有时还会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,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朋友玩耍。
“你在笑什么,子诺?”秦朗有一次忍不住问道。
子诺抬起头,大眼睛清澈无辜:“我在和丹尼玩。”
“丹尼?”秦朗的心猛地一沉,“丹尼是谁?”
“就是丹尼啊。”子诺理所当然地说,然后低下头继续玩他的小车,不再理会父亲。
丹尼?又一个名字?除了那个“蓝裙子姐姐”,现在又多了一个“丹尼”?秦朗感到一阵头皮发麻。他试图追问,但子诺要么闭口不答,要么就用孩子那种天马行空、逻辑混乱的话语搪塞过去,让他无法获得任何有效信息。
他开始怀疑,这座酒店影响的不仅仅是他。它像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气,正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们每个人的意识。林晚的魂不守舍,子诺的“隐形玩伴”,还有他自己日益严重的失眠、幻听和那种被无形之物时刻窥视的感觉
这一切,难道就是“加入”的过程?
一天下午,秦朗强迫自己再次坐在打字机前。他需要做点什么,需要确认自己还保有创作的自主权,而不是一个被附身的傀儡。他点燃一支烟,烟雾缭绕中,他敲下了一个标题:
《酒店》
他决定首接以此地为名。他要书写这座建筑,书写发生在这里的异常,他要用自己的文字,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捕捉、固定下来,或许这样才能夺回某种控制感。
他写得很慢,很艰难。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。他描述回廊的死寂,描述墙面上油画的诡异眼神,描述那隐约可闻的、老旧舞曲的旋律。当他写到237房间时,他停顿了许久,最终还是跳了过去,只用了“一个被封锁的禁忌空间”来指代。
写着写着,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“顺畅”。一些他并未刻意构思的细节,自然而然地流淌到笔端。他写到一个男人在镜中看到不属于自己的倒影,写到一个孩子与空气对话,写到一个女人在深夜独自起舞,舞伴是她的影子
这些,不正是他们一家三口正在经历的写照吗?
他感到一阵恶寒。这不是创作,这是记录。是这座酒店,借他的手,记录它正在对他们做的事情。
他猛地停下手,稿纸上己经写满了大半页。他盯着那些黑色的字迹,仿佛盯着一条条具有生命的、扭曲的毒蛇。
就在这时,套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。
秦朗以为是林晚或者子诺,没有立刻回头。但他随即感觉到,门口站着的,似乎不止一个人。
他缓缓转过头。
门口空空如也。
只有猩红的地毯和昏暗的走廊。
但就在他转回头,视线掠过书桌旁边那面装饰用的银质小圆镜时,他眼角的余光,捕捉到了极其短暂的一幕——
镜子里,映出的不仅仅是他的背影和书桌的一角。
在镜子边缘,那本该是门口位置的映像里,有东西。
是两个模糊的、矮小的身影。
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。
手拉着手。
她们似乎就站在门口,静静地,朝着他书桌的方向。
秦朗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。他猛地再次转头看向门口!
空无一人!
他再霍地看向那面小圆镜。
镜子里,只有他惊恐扭曲的脸,和身后正常的房间景象。那兩個蓝裙女孩的身影,消失了。仿佛刚才那一瞥,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,或者是他过度紧张的神经产生的幻象。
但他知道不是。
她们来过。就在门口。通过镜子,他看到了她们。
一种彻底的、冰冷的绝望,在这一刻攫住了他。
它们无处不在。在回廊里,在237房间的门后,在镜子的反射中,甚至可能就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,静静地站着,看着他,等待着。
他缓缓低下头,看着打字机上刚刚打出的最后一行字。那是在他描述女人深夜独舞之后,自然而然流出的句子,他刚才甚至没有细想其含义:
“她并不孤单,墙壁里的观众正为她无声喝彩。”
秦朗伸出手,颤抖着,将那张写满字的稿纸从打字机上撕了下来。他没有揉碎它,而是像对待之前那张一样,将它抚平,然后拉开抽屉,小心翼翼地,将它和第一张稿纸放在了一起。
抽屉底层,那两张印着黑色字迹的稿纸,像两页来自地狱的契约。
他关上抽屉,发出轻微的咔哒声。
在这片死寂里,这声音响得如同丧钟。
他属于这里。
他们,都开始属于这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