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,粘稠而冰冷,像深海的水,包裹着他。
意识在其中浮沉,断续的碎片闪烁着,如同坏掉的霓虹灯。飞机舷窗外刺眼的阳光,候机厅里亚历克斯讥诮的嘴角,泰莉发梢跳跃的金色,克莱尔太太壁炉里跳动的火焰,还有那根带着锈迹和鲜血,从自己身体里穿出的冰冷钢筋。
痛楚并未如期而至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剥离感,仿佛灵魂被从破损的躯壳里硬生生拽了出来,悬在半空,俯瞰着下面那场混乱的默剧。
他能“看到”自己瘫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,身下洇开一大片暗色,那根狰狞的钢筋如同一个丑陋的墓碑,将他钉在原地。泰莉跪在旁边,双手徒劳地试图捂住那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伤口,她的尖叫扭曲了面容,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亚历克斯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,僵立着,瞳孔放大到极致,映照着这血腥的一幕,还有周围逐渐聚拢的、惊恐模糊的人影。
然后,视野被猛地拉扯,切换。
不再是旁观,而是融入。
他“感觉”到自己被抬上担架,救护车顶灯旋转的红蓝光芒刺穿眼皮,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敲打着耳膜。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,混合着挥之不去的血腥。无影灯的光晕在头顶晃荡,医生的声音急促而遥远,像从水底传来。
“贯穿伤避开主要动脉奇迹”
“大量失血休克”
“生命体征不稳定”
碎片化的感知,如同信号不良的电台,断断续续。他能感觉到冰冷的器械触碰身体,感觉到缝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牵引,感觉到液体通过血管流入体内的冰凉。但这一切都隔着一层膜,疼痛被某种力量隔绝在外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疲惫的麻木,以及一种更深的、来自意识层面的预警——
还没完。
死神的设计,从不因一次失手而停止。它只是暂时收回了镰刀,等待着下一个更精妙的时机。
黑暗中,新的幻象如同毒蛇般悄然滑入。
不再是模糊的光影和声音,而是异常清晰的、连贯的画面。
他“看到”亚历克斯,蜷缩在某个廉价旅馆房间的角落,窗帘紧闭,房间里弥漫着汗水和恐惧的酸臭。亚历克斯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十字架项链,嘴唇哆嗦着念叨着什么。然后,他猛地抬起头,眼神涣散而疯狂,死死盯着房间角落那个老旧的、布满灰尘的立式电风扇。
幻象聚焦。
电风扇的金属防护网后面,一根极其细微、几乎看不见的电线,绝缘皮因为年久老化而剥落了一小块,露出里面闪烁着不祥金属光泽的铜丝。电线松脱,垂落下来,恰好搭在高速旋转的金属扇叶底座上。
滋滋——
微弱的、几乎被风扇运转噪音掩盖的电火花闪烁了一下。
紧接着,扇叶的旋转带来的轻微震动,让那截裸露的电线轻轻摆荡,它的末端,沾着一点亚历克斯之前不小心打翻的可乐,湿漉漉的,正巧触碰到金属的防护网框架。
噼啪!
一道耀眼的、短暂的蓝色电弧闪过!
立式风扇的金属外壳瞬间带电!电流顺着潮湿的空气,顺着亚历克斯因为紧张而汗湿、正扶着地板的手掌,疯狂涌入!
亚历克斯的身体猛地弹起,剧烈地抽搐,眼睛凸出,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“嗬嗬”声。十字架项链从他僵首的手指间滑落,掉在地上。
画面戛然而止。
秦朗的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剧烈震颤。下一个!亚历克斯!是电!在那个旅馆房间!
他想呐喊,想警告,但喉咙像被水泥封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只能被动地“看”着,感受着那死亡设计的冰冷和精确,感受着那根无形的、追索着性命的绞索,正在一点点收紧。
强烈的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,将秦朗从那片粘稠的黑暗中猛地拽了出来。
他睁开眼,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。白色的天花板,单调而压抑。手臂上连着输液管,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输入血管。胸口偏右的位置被厚厚的绷带缠绕着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层的、闷钝的痛楚,提醒着他不久前那贯穿身体的恐怖。
他还活着。
侥幸?还是死神的又一次刻意安排?
病房门被轻轻推开,泰莉走了进来。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,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,原本明亮的蓝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惊惧。看到秦朗醒来,她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快步走到床边。
“秦!你醒了!感谢上帝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,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,指节泛白,“医生说你你差点就”
“亚历克斯呢?”秦朗打断她,声音嘶哑干涩,像砂纸摩擦。
泰莉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,恐惧更深。“他他不太好。卢顿老师和威廉先生死后,他就彻底崩溃了。他不敢回家,不敢住酒店,说哪里都不安全现在躲在城边一个按日付费的小旅馆里,几乎不出门。我昨天去看过他,他他看起来很糟糕,胡言乱语,说死神就在房间里,在墙壁里,在电流里”
电流!
秦朗的心脏猛地一缩。幻象中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——那老旧的立式风扇,那裸露的电线,那致命的蓝色电弧!
“地址!旅馆的地址!”秦朗挣扎着想坐起来,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,输液架被他带得一阵摇晃。
“秦!你别动!你的伤很重!”泰莉慌忙按住他,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解,“你要做什么?医生说你必须静养!”
“没时间静养!”秦朗抓住她的手腕,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,但他顾不上了,眼神锐利得骇人,“亚历克斯有危险!现在!告诉我地址!”
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急迫,那是多次预知死亡后沉淀下来的、近乎残酷的冷静。泰莉被他吓住了,下意识地报出了一个地址,位于巴黎北部一个混乱的街区。
“听着,泰莉,”秦朗深吸一口气,强忍着疼痛,目光紧紧锁住她,“留在这里,哪里都不要去,谁叫都不要开门,等我回来。明白吗?”
泰莉看着他,嘴唇颤抖着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,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依赖和恐惧。
秦朗不再犹豫。他猛地拔掉手臂上的输液针头,血珠瞬间沁了出来。掀开被子,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楚,他踉跄着下床。病房里没有他的衣服,只有一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。他顾不上了,扶着墙壁,一步步挪向门口。
每走一步,伤口都像被重新撕裂一次,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病号服。头晕目眩,失血后的虚弱感阵阵袭来。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——找到亚历克斯,阻止那该死的电风扇!
走廊里的护士发现了他,发出惊呼,试图阻拦。秦朗用尽力气推开她,跌跌撞撞地冲进电梯,按下一楼的按钮。电梯下降的失重感让他几乎呕吐。
冲出医院大门,外面天色阴沉,飘着冰冷的细雨。他拦下一辆出租车,报出那个地址。司机看着他身上的病号服和苍白的脸色,有些犹豫。
“快!!”秦朗低吼,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让司机打了个寒颤,一脚油门踩了下去。
车子在湿滑的街道上疾驰。秦朗靠在车窗上,雨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。胸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,伴随着强烈的心悸。他闭上眼睛,试图集中精神,捕捉可能出现的新的幻象,但只有一片混乱的噪音和黑暗。
也许,干预本身,就在死神的计算之内?
廉价旅馆狭窄的走廊里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。秦朗按照泰莉给的房号,找到那个房间。门紧闭着。
他用力拍门:“亚历克斯!开门!是我,秦朗!”
里面没有任何回应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。他侧耳倾听,隐约能听到房间里传来沉闷的、呜呜的风扇运转声。
就是它!
秦朗后退一步,用尽全身力气,猛地用肩膀撞向房门!
砰!砰!
老旧的门锁发出呻吟,木门框剧烈震动。第三下,伴随着一声碎裂的声响,房门被他硬生生撞开!
房间里的景象映入眼帘。
窗帘紧闭,光线昏暗。亚历克斯蜷缩在离门最远的墙角,双手抱着头,身体筛糠般抖动着。而在房间中央,正对着亚历克斯的方向,那个老旧的立式电风扇正在卖力地摇头晃脑,发出单调的嗡嗡声。
秦朗的目光瞬间锁定风扇——金属防护网后面,一根细小的电线果然垂落下来,裸露的铜丝在扇叶带起的气流中微微颤动,距离潮湿的、沾染着污渍的金属框架,只有不到一厘米!
“亚历克斯!离开墙角!关掉风扇!”秦朗嘶声大喊,同时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。
亚历克斯似乎被破门声和喊声惊动,茫然地抬起头。他的眼神涣散,布满血丝,看到秦朗,非但没有放松,反而流露出更深的恐惧。
“是你是你把它引来的”他喃喃着,身体缩得更紧。
秦朗没时间跟他解释!他冲向墙上的插座,想要拔掉风扇的插头!
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插头的瞬间——
啪!
那截裸露的电线,因为扇叶持续的震动,终于轻轻摆荡了一下,末端沾着的黏腻液体,触碰到了金属防护网框架!
耀眼的蓝色电光猛地炸开!噼啪作响!
整个风扇的金属外壳瞬间通电,发出危险的嗡嗡声!电流沿着潮湿的空气,沿着地面可能存在的湿气,形成了一条致命的通路,首指蜷缩在墙角的亚历克斯!墙角通常有接地不良的金属水管或者潮湿的墙体,更容易形成回路!
亚历克斯的身体猛地一僵,双眼暴凸,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咯咯声,剧烈的抽搐让他像一条离水的鱼。
“不!”
秦朗目眦欲裂,他想也不想,目光扫过旁边床上那条看起来还算干燥的薄毯,一把抓过,裹住手,然后狠狠一脚踹向那带电的立式风扇!
哐当!
风扇被他踹倒在地,插头从墙上脱落。蓝色的电光闪烁了几下,熄灭了。
但己经晚了。
亚历克斯瘫软在墙角,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抽搐着,口鼻溢出了白沫,瞳孔己经开始散大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朗的方向,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、怨恨,还有一种濒死前的、诡异的清明。
秦朗冲过去,蹲下身,徒劳地想要做点什么。
亚历克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抬起颤抖的手,抓住了秦朗病号服的袖口,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。他的嘴唇翕动着,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,带着血沫:
“你你才是死神的帮手”
手臂无力地垂落。
眼睛依旧圆睁着,凝固着生命最后时刻的无尽恐惧和那个可怕的指控。
房间里,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,和秦朗粗重而痛苦的喘息。
他瘫坐在亚历克斯的尸体旁边,胸口伤处的剧痛仿佛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、更刺骨的寒冷,从心脏的位置,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。
帮手
我只是想救你
他看着亚历克斯失去生气的脸,那未合的眼仿佛在无声地诅咒。
冰冷的雨丝从撞开的房门飘进来,打在他的脸上。
一片湿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