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。
张红军赶着一辆驴车,吱呀吱呀地驶上了通往公社的土路。
驴车一路颠簸,扬起满天尘土。
大约四个多小时后,公社民兵训练营那几排整齐的红砖瓦房,总算遥遥在望。
营地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,神情严肃。
张红军熟门熟路地跟哨兵打了声招呼,说明来意后,便被放了进去。
彼时正是操练的时刻。训练场上尘土飞扬。
上百个穿着统一制服、皮肤黝黑的年轻民兵,正顶着初秋的烈日,进行着枯燥而严苛的队列训练。
“一二一!一二一!”
“立 —— 定!”
“向右 —— 看齐!”
口号声震天响,充满了属于年轻男性的阳刚力量。
训练队伍的最前方,站着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男人。
他穿着一身旧军装,肩膀上扛着两杠一星的肩章。
帽檐压得很低,只露出一截线条坚毅的下颌和紧抿着的薄唇。
他双手背在身后,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面前的队伍。
但凡有人动作慢了半分,或是姿势稍有不标准,他的呵斥声便会立刻响起。
“王二柱!你手抬那么高,是想上天吗!”
“李铁牛!你的脚是踩了狗屎吗!抬起来!”
他就是这支民兵连队的连长,秦穆野。
张红军在场边等了约莫半个钟头,眼看这一轮的队列训练总算告一段落,才连忙小跑着迎了上去。
“秦连长!秦连长!”
秦穆野闻声转过头,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。
他认得眼前这个气喘吁吁跑过来的中年男人,是附近和平村的大队长,好象叫…… 张红军。
这个村子一向安分守己,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?
“张大队长?”
“有事?”
“有事,有事!” 张红军跑到他面前站定,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,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油纸包着的小本本,双手递了过去。
“秦连长,这是你们连里梁斌的证件。”
秦穆野的目光落在那本民兵证上,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。
他伸手接过证件,入手的感觉有些黏腻。
他摊开油纸,那本熟悉的绿色封皮上,赫然印着一团早已干涸、变成了暗褐色的血迹。
那颜色刺眼得让他瞳孔猛地一缩。
他手上的动作一顿,抬起眼帘,那双锐利的眸子盯住了张红军的脸。
“他出事了?”
梁斌是他手底下最优秀的兵之一。
那小子虽然脾气倔得象头驴,但训练克苦,为人正直,是棵好苗子。
可现在,他的证件上带着血。
一个兵的证件上带了血,这通常只意味着一种可能。
“人呢?为什么没人通知我?” 秦穆野的声音冷了下去。
张红军被他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一突,知道他这是误会了,连忙摆着手解释道:“哎呀,秦连长,你可别误会!梁斌那小子没事!活得好好的呢!这证件是他亲手交给我,让我拿过来给你的!”
秦穆野闻言,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懈了几分。
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缓和,只是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摩挲着那块干涸的血迹,淡淡地问:“那这血怎么回事?”
“嗨!别提了!”张红军一拍大腿,脸上露出了后怕与庆幸交织的复杂神情。
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,从梁斌带队在后山巡逻撞上发疯的野猪,讲到他那条腿被撞得血肉模糊、骨头碎成渣子,再讲到镇上卫生院的医生直接让他们准备后事、准备锯腿……
秦穆野静静地听着,面沉如水。他越听脸色越是难看,当听到 “锯腿” 两个字时,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已经是一片冰寒。对于一个军人来说,失去一条腿意味着什么,他比任何人都清楚。那比死亡更令人绝望。
“…… 后来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,就想着死马当活马医,把他抬回了我们村。”
张红军说到这里,脸上那沉重的表情忽然一扫而空。
“我们把他抬到了我们村的陆神医那里!现在那小子正在陆神医家里住院治疔呢!”他又指了指秦穆野手里的证件,补充道:“这不,他让我把证件拿过来给你,就是想跟你请个假,顺便…… 顺便问问这因公负伤能不能申请点补贴和抚恤金。要不然…… 我们陆神医的医药费可不便宜啊。”
“哦?” 秦穆野终于有了反应。
他挑了挑一边浓黑的剑眉,语气里听不出喜怒,“有多不便宜?”
张红军伸出了一只手,比划了一个 “五” 的手势,咂了咂嘴道:“住院一天就要五块钱呢!”
五块钱?
秦穆野的眉梢猛地一扬。
他看着张红军那张淳朴又带着几分得意的脸,心里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。
又是这个陆神医!
这个名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说了。
前段时间就有风声传到他耳朵里,说和平村来了个陆神医,医术了得,被村民们奉若神明,称作 “活菩萨”。就连张海如这个物理学教授,也被她不知道什么妖术给哄骗了。
当时他只当是乡下人愚昧无知,搞些封建迷信的把戏,也就没放在心上。
可现在,这个所谓的 “神医” 竟然把主意打到他手底下的兵头上来了!
一天五块钱?她怎么不去抢!
这个年代,一个国家正式工人的月工资也才三十几块钱。
她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赤脚医生,开口就要一天五块钱,这简直是趁火打劫!是敲骨吸髓!
秦穆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。
他看着张红军那张深信不疑的脸,冷笑了一声。
“张大队长,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。什么叫‘住院一天五块钱’?她这是治病还是开黑店?”
张红军一愣,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,急忙解释道:“哎,秦连长,你可别这么说!五块钱不贵!真的一点都不贵!”
他急得脸都红了,伸长了脖子,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名:“你是没瞧见小梁那条腿,当时伤成什么样了!脚掌都被扯掉了!骨头碎得跟豆腐渣似的!镇上的王医生亲口说的,除了锯掉没别的法子!可你猜怎么着?在咱们陆神医手里,就一个下午的工夫,那条腿…… 那条腿就给接回去了!脚掌都能动了!”
他说到激动处,声音都在发颤:“陆神医说了,再养上一个星期,小梁就能下地走路了!你说说这本事!这起死回生的本事!别说一天五块钱,就是一天五十块,那也值啊!”
秦穆野双手环胸,冷眼看着他这副狂热的模样。
他眼底的讥讽之色越来越浓。
“张大队长,我看你们和平村的村民,该不会是被那个装神弄鬼的‘神医’给集体洗脑了吧?”
“断肢重生?下地走路?” 秦穆野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极其不屑的冷笑,“这种话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。我倒觉得,我应该跟上头打个报告,好好查一查你们村这个所谓的陆神医了。”
“她用这种封建迷信的手段,应该从你们村民手里骗了不少钱吧?”
这话如同一颗炸雷,在张红军的耳边轰然炸响。他整个人都懵了。
足足过了好几秒,他那张涨红的脸才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成了猪肝色。
他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秦穆野鼻子的那根手指都在哆嗦。
“你…… 你放屁!”
一声怒吼,从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喉咙里爆发出来。
“秦穆野!我敬你是个连长,是个保家卫国的军人!可你不能这么凭空污蔑我们村的救命恩人!”
他气得吹胡子瞪眼,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秦穆野的脸上了。
“什么骗钱?什么装神弄鬼?你敢欺负我们村的陆神医,你信不信我们和平村上上下下几百号人,抄着锄头扁担来找你拼命!”
这突如其来的咆哮,让整个训练场都为之一静。所有正在休息的民兵,全都齐刷刷地转过头,朝着这边投来了惊愕的目光。
秦穆野也愣住了。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村大队长,反应会如此激烈。
只见张红军脸红脖子粗地叉着腰,象一头被激怒的护崽老牛。
“钱?我们陆神医要是真图钱,她会免费给我们全村老小发预防秋燥咳嗽的汤药?你知道那汤药有多管用吗?喝了她的汤药,我们和平村连带隔壁红旗村,最近连一个感冒咳嗽的都没有!光是省下来的医药费,都够你那五块钱一天的住院费了!”
“她救得都是些什么人?都是些被医院判了死刑、抬回家等死的濒死之人!张家那个难产的婆娘,你知不知道?肚子都快涨破了,眼看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!是陆神医几根银针下去,把大人孩子全保住了!”
“还有董家那个熊孩子,被竹叶青给咬伤了!也是陆神医给救回来的!”
张红军越说越激动,声音也越来越大。
“她是我们全村人的活菩萨!是我们和平村的定海神针!你一个外人,什么都不知道,凭什么在这里说风凉话!我告诉你,秦穆野,你要是敢动我们陆神医一根汗毛,我张红军第一个跟你没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