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家人互相搀扶着,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那辆破旧的驴车。
周衍之先跳了上去,然后转身,挨个将老母亲、妻子和孩子们拉上来。
等所有人都坐稳,这个名叫李大山的汉子,粗声粗气地吆喝了一声。
“都坐好咧!”
他手里的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儿,却没有落在驴身上。
“驾——”
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吆喝,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驴晃了晃耳朵,迈开蹄子,拉着一车的人,缓缓激活。
“哐当……哐当……”
驴车的木轮子碾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,发出的声音单调又磨人。
周家人自小在江城长大,出入不是黄包车就是小汽车,何曾坐过这种原汁原味的乡土交通工具。
车板上残留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。
象是牲口的粪便,又混杂着泥土和腐烂草料的酸味,直往鼻子里钻。
周知瑶刚一坐下,就忍不住捂住了鼻子,俏脸瞬间皱成了一团。
“天哪,这是什么味儿啊……”
她小声地抱怨着,身子不自觉地往继母许曼珠身边缩了缩。
章佩茹老太太倒是没说话,只是紧紧抿着嘴唇,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,此刻更是白了几分。
她怀里抱着外甥女徐婉宁,徐婉宁的头靠在她的肩上,脸色同样不好看。
苏曼卿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儿子周清晏,用自己的身体,尽可能地为孩子挡住那难闻的气味。
周衍之坐在车辕边上,挺直的脊背因为晃动而显得有些僵硬,那张儒雅的脸上,青一阵,白一阵。
他想开口说点什么,缓和一下这尴尬又压抑的气氛,可话到嘴边,又被一阵剧烈的颠簸给顶了回去。
倒是许曼珠,此刻却成了最镇定的一个。
她本就是农村长大的,这种驴车,对她来说,实在没什么。
她拍了拍继女周知瑶的手,轻声安慰道。
“瑶瑶,忍一忍,一会儿就习惯了。”
陆云苏安静地坐在车厢的角落里。。
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的肩膀,投向了车外的广袤天地。
此时正值八月盛夏。
车窗外的景色,不再是江南水乡的精致与秀美。
取而代之的,是北方大地独有的粗犷与潦阔。
一望无际的高粱地,郁郁葱葱,象一片绿色的海洋。
饱满的穗子在风中摇曳,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。
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黛色山峦,在夕阳的馀晖下,勾勒出雄浑的剪影。
这种壮丽的景色,是江城永远也见不到的。
陆云苏的眼底,闪过一丝欣赏。
赶车的李大山是个话匣子,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身后这群城里人的不适。
他一边熟练地驾着驴车,一边用那口大碴子味儿的普通话,絮絮叨叨地开了口。
“你们呐,也别忒担心。”
“俺们和平村的人,都实在,心眼儿好,热情好客!”
“只要你们听我们大队长张红军的指挥,好好干活,不偷奸耍滑。”
“俺跟你们保证,到年底分粮的时候,村民分多少工分,得多少粮食,你们也一分不少!”
这话象是一颗定心丸,让车厢里愁云惨淡的气氛,稍稍缓和了一些。
周衍之紧绷的神经,也略微松弛了下来。
他清了清嗓子,试探着问道。
“李同志,冒昧问一句,咱们和平村……大概有多少户人家,多少人口啊?”
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问题。
人口的多少,直接决定了这个地方的封闭程度。
李大山挥舞着鞭子,赶走了一只落在驴屁股上的牛虻,随口答道。
“俺们村儿不大,毕竟是山区嘛,偏得很。”
“算上老老少少,常住人口也就五百来号人吧。”
五百多人……
周衍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,心又往下沉了沉。
一个五百人的村子,在广袤的黑省大地上,就象是汪洋中的一座孤岛。
他强打起精神,又追问了一句。
“那……那以前,有没有跟我们一样,从城里下放过来的同志?”
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,紧张地等待着李大山的回答。
如果还有其他“同类人”,那他们的日子,或许会好过一些。
至少,不会那么孤单。
“有啊,咋没有呢。”
李大山回答得很干脆。
“这些年,陆陆续续来过好几批呢。”
周衍之眼前一亮,语气里透出一丝急切。
“那他们现在……”
李大山象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期盼,依旧用那大咧咧的语气说道。
“现在啊,就剩下一两户了。”
一两户?
这个答案,象一盆冷水,兜头浇下。
周衍之的心,瞬间凉了半截。
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小心翼翼地问道。
“为……为什么只剩下一两户了?”
“是……是他们都调走了吗?回城了?”
这是他能想到的,最好的结局。
李大山闻言,象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,扭过头,瞥了他一眼。
“想啥好事儿呢?”
“进了俺们这山沟沟,还想回城?”
周衍之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声音干涩得象是被砂纸磨过。
“那……那是怎么?”
李大山转回头去,目光重新落在前方的山路上,语气平淡得象是在说今天的天气。
“死了啊。”
整个车厢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连最小的周清晏,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凝固的恐惧,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,不敢出声。
周衍之的嘴唇哆嗦着,好半天,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“死……死了?”
周知瑶那张原本还带着点好奇的小脸,此刻血色尽褪,嘴唇微微颤斗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李大山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,给这家人带来了多大的冲击。
他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,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惋惜。
“是啊,死了。”
“前年来的那批里,有个女的,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,没挺过去,难产死了。”
“去年开春,又有一个男的,上山砍柴被毒蛇给咬了,那蛇毒性大得很,等抬下山,人早就没气儿了,浑身都发黑了。”
“还有的……唉,也是个可怜人,城里来的文化人,细皮嫩肉的,受不了这起早贪黑的重活,想不开,自己找了根绳子,吊死在了后山的大槐树上……”
所有人都安静了下去。
他们原以为,这个叫李大山的汉子热情健谈,这个叫“和平村”的地方,应该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。
他们甚至还抱着一丝幻想,以为只要熬过几年,就能等到平反回城的那一天。
可现在,李大山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,却将他们所有天真的幻想,击得粉碎。
众人这才意识到,在这穷山恶水的偏远地区,最可怕的,或许不是繁重的劳作,也不是村民的排挤。
而是那落后到几乎不存在的交通和医疗条件。
在这里,一场小小的感冒,一次意外的受伤,甚至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生育,都可能成为一条通往死亡的单行道。
从江城到和平村,他们跨越的,何止是千山万水。
更是从文明,到蛮荒。
周衍之的脸色惨白如纸,他看着前方蜿蜒不见尽头的山路,眼神里第一次,流露出了彻骨的茫然与恐惧。
他该怎么保护自己的家人,在这片随时可能吞噬人命的土地上,活下去?
车厢里,愁云惨淡。
只有陆云苏,依旧安静地坐在角落里。
她迎着吹进车窗的晚风,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难产,蛇毒,上吊……
这些对别人来说是绝症的难题,对她这个懂医术,又身怀灵泉空间的人来说,似乎……并不是那么无解。
驴车又在群山里绕了不知多久。
天色,已经完全黑了下来。
就在众人颠得快要散架的时候,赶车的李大山,忽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“前面就到咧!”
众人闻言,纷纷强打起精神,朝前望去。
只见在群山的环抱之中,一片稀稀拉拉的灯火,在黑暗中闪铄着。
一个模糊的村落轮廓,渐渐展现在眼前。
驴车又往前走了一段,速度慢了下来。
村口,一棵巨大的歪脖子老槐树,在夜色中张牙舞爪,象个沉默的巨人。
树旁边,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。
借着朦胧的月光,依稀可以辨认出石头上刻着的三个字。
和平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