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云苏端着接满热水的搪瓷缸,慢慢地往火车包厢走去。
刚拐过一个弯,一个焦急又熟悉的声音,就传了过来。
“云苏!云苏!”
陆云苏抬起头。
只见许曼珠正一脸慌张地从人群里挤过来,眼睛因为焦急而微微泛红。
她的额头上,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,显然是找了她很久。
“妈。”
陆云苏停下脚步,轻声喊了一句。
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,许曼珠那颗悬着的心,才“咚”的一声,落回了原处。
她几步跑了过来,一把抓住陆云苏的骼膊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。
“你这孩子!跑哪里去了?”
“怎么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?”
许曼珠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哭腔和后怕。
“刚才车厢里那么乱,外面吵吵嚷嚷的,我还以为……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!”
“我到处都找不到你,都快要急死了!”
说着,她的眼泪,就控制不住地在眼框里打转。
她就是这样柔弱的性子,一辈子都学不会坚强,遇到一点事,就只会掉眼泪。
陆云苏看着她这副模样,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她将手里的搪瓷缸,递到了许曼珠面前。
“妈,我没事。”
“刚才遇到点事,耽搁了一下,现在已经没事了。”
“遇到事?”
许曼珠一愣,脸色瞬间又白了三分。
“怎么了?发生什么事了?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?”
看着母亲那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紧张模样,陆云苏的嘴角,不由得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。
“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“就是顺手帮解放军同志抓了两个特务。”
“他们为了表示感谢,还奖励了我五百块钱。”
说着,在许曼珠呆滞的目光中,掏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。
“喏,都在这里。”
许曼珠的呼吸,在这一刻,彻底停滞了。
特务?
奖金?
五百块?
这一个个的词,拆开来她都懂,可组合在一起,怎么就让她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了呢?
她的视线,从女儿云淡风轻的脸上,缓缓下移,最终落在了那个牛皮纸信封上。
信封没有封口,从敞开的缝隙里,能清淅地看到一抹刺眼的黑色。
是“大团结”的颜色。
许曼珠伸出手,动作迟缓得象是生了锈的木偶。
她接过了那个信封。
入手的分量,让她那本就虚软的身体,猛地晃了一下。
好沉。
她颤斗着手指,轻轻捏开信封的开口,只往里看了一眼。
只一眼。
她象是被蝎子蛰了一下,迅速地合上了信封,紧紧地攥在手里,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。
比起女儿那近乎诡异的冷静,许曼珠的反应,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。
“你……”
她张了张嘴,一个字都发不出来。
许曼珠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四周。
火车车厢的过道里,人来人往,摩肩接踵。
她猛地回过神来,也顾不上手里的搪瓷缸了,一把塞回陆云苏怀里,然后攥住女儿的手腕,拉着她就往旁边一个没人的空包厢里钻。
“咔哒。”
关上了包厢的门。
小小的包厢里,光线昏暗。
许曼珠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她再一次,颤斗着手,打开了那个牛皮纸信封。
这一次,她直接将里面的钱,全都倒在了那张铺着墨绿色绒布的小桌板上。
她伸出手指,一张,一张,仔仔细细地数了起来。
“一,二,三……”
她的声音,又轻又飘,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。
“……四十八,四十九,五十。”
五百块钱!
五百块钱,对于曾经的周家来说,只是九牛一毛。
可现在……
现在的周家,厂子被封,家产被偷,他们一家老小,正前途未卜地,被押送黑省。
在这样的时候,这五百块钱,已经不是一笔钱了。
这是救命的钱!
是能让他们在未来的苦日子里,喘上一口气的巨款!
许曼珠的心脏,“砰砰砰”地,跳得又快又急。
她手忙脚乱地将桌上的钱,重新拢回信封里,然后抬起脸,看向从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一旁的女儿。
她的目光,灼灼如火,里面翻滚着太多复杂的情绪。
陆云苏看着她这副模样,以为她会为这笔意外之财而高兴。
然而,她没有。
许曼珠嘴唇哆嗦了半天,才终于问出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。
“你……有没有受伤?”
声音沙哑,带着哭腔。
“那些人……是特务啊!是会杀人的!他们有没有……伤到你哪里?”
陆云苏微微一愣。
那一瞬间,陆云苏的心底,仿佛有一处被冰封了太久的角落,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一丝陌生的暖流,从那道缝隙里,缓缓地渗透了进来。
这就是……被人关心的感觉吗?
作为特工,流血,受伤,是家常便饭。
每次任务结束,向上级汇报时,他们只会问:“任务完成了吗?目标解决了吗?情报拿到了吗?”
从来,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一句。
“你,有没有受伤?”
这种感觉,真的很陌生。
但是……
也很温暖。
陆云苏摇了摇头,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了一些。
“没有,妈,我很好。”
她言简意赅地,将自己如何“不小心”泼了水,如何“凑巧”揪掉了特务的假发,解放军同志又如何神兵天降将人制服的过程,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。
在她的描述里,这一切都只是一连串的巧合,她只是在恰当的时机,做了一个普通市民该做的事,没有半分危险可言。
听完女儿的讲述,许曼珠那根紧绷的神经,才终于松懈了下来。
“呼……”
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整个人都象是虚脱了一样,靠在门板上。
“那就好……没受伤就好……”
只要女儿没事,比什么都强。
许曼珠低头,看了一眼手里那个滚烫的信封,沉默了片刻。
然后,她想了想,将信封,重新递回到了陆云苏的面前。
陆云苏看了看信封,又看了看许曼珠,清亮的眼底,带着一丝询问。
许曼珠避开了女儿的视线,目光有些躲闪地,落在了包厢那脏兮兮的地板上。
她的嘴唇哆嗦着,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,小声说道。
“云苏……这是你的奖金。”
“你自己……好好藏着。”
再柔弱的女人,在成为母亲之后,心里也总会有一块地方,是为自己的孩子而变得坚硬的。
许曼珠知道自己没用。
她性子软,没主见,遇到事只会哭,一辈子都活得象个需要人依附的菟丝花。
周家现在倒了,前路茫茫,未来的日子,只会比现在更难。
周家的人都很好,待她和云苏,也确实没得说。
可是……
人心隔肚皮。
她们母女俩,终究是半路来的外人。
太平日子里,大家自然是一团和气。
可一旦到了那吃不上饭的绝境里,谁又能保证,这份和气还能维持多久?
她这个做母亲的,护不住女儿,也帮不了女儿什么。
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自私一点,再自私一点。
她希望女儿能自己存点钱。
将来万一真的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关,手里有钱,总归是多了一条活路。
陆云苏看着许曼珠闪铄的眼神,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陆云苏的心里,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酸酸的,涨涨的。
她没有去接那个信封。
而是上前一步,伸出双臂,轻轻地,将眼前这个柔弱女人,揽进了怀里。
“妈,没事的。”
她的下巴,抵在许曼珠单薄的肩上,声音温和而坚定。
“这笔钱,就拿出来给大家一起用。”
“我们现在是一家人,有困难,就该一起扛。”
“而且……”
“你放心,我以后,会赚到更多更多钱的。”
许曼珠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她僵在女儿的怀抱里,感受着那并不宽阔,却异常安稳的依靠。
“呜……”
许曼珠再也忍不住,捂着嘴,低低地哭了出来。
眼泪,象是断了线的珠子,一颗颗砸在陆云苏的肩上。
这一次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感动,因为羞愧。
是啊。
她怎么能那么想呢?
周家的人对她们母女那么好,她却还在心里盘算着这些小九九。
跟女儿比起来,她这个做母亲的,实在是……太上不了台面了。
许曼珠胡乱地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,从陆云苏的怀里退出来,眼框红红的,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。
“好。”
“那就……按你的想法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