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富贵和张春花对视了一眼,彼此的眼里,都看到了一丝慌乱。
这……
这上哪儿叫去啊?
马红霞看着他们突然象被点了穴一样,愣在原地,一动不动,脸上的不耐烦又浮了上来。
“怎么了?”
“赶紧把你们女儿叫出来啊!”
“傻站着干什么?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在这儿陪你们耗!”
王富贵被吓得一个哆嗦,连忙搓着手,挤出一个讨好的笑。
“马……马主任,您别生气,您听我解释……”
他的眼神躲躲闪闪,声音也虚了几分。
“那个……那个赔钱货……不是,我那闺女她……她这几天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,不在家……”
“您……您看能不能给我们点时间,我们保证!保证想办法把她给找回来!”
马红霞一听这话,脸当场就拉了下来。
“不在家?”
她的声音冷得象冰碴子。
“王富贵同志,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?”
“你说人不见了就不见了?你说给点时间就给点时间?”
“这要是十天半个月,一年半载都找不回来,我的工作任务怎么办?我们知青办的工作,还开不开展了?!”
“我告诉你,王富贵!”
“我今天给你半个小时!就半个小时的时间!”
“你去!把你的大女儿,王婷婷,给我找回来!带到我面前!”
“要是找不回来……哼!”
她重重地冷哼了一声。
“欺瞒国家干部,阻碍知青下乡工作!这个罪名,你们王家担不担得起,自己掂量掂量!”
欺瞒知青办?
这个罪名,他们怎么担得起啊!
“哎哟!不敢不敢!我们哪敢啊!”
张春花吓得魂飞魄散,拉着王富贵就往外冲。
“我们这就去找!这就去找!”
两人象是热锅上的蚂蚁,急得团团转,慌不择路地冲出了自家那破败的小院。
“婷婷!王婷婷!你个死丫头死哪儿去了!”
“快给老子滚出来!”
他们的叫骂声,粗俗又刺耳,立刻就引来了左邻右舍的注意。
一个个房门被打开,一颗颗好奇的脑袋探了出来。
“哟,王家的,你们这是唱哪一出啊?大中午的不睡觉,在这儿喊魂呢?”
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胖大妈,嗑着瓜子,倚在门框上,阴阳怪气地问道。
张春花也顾不上跟她吵嘴了,急忙凑上去问:“刘大姐,你看见我家婷婷了吗?”
那刘大姐“噗”的一声,吐掉嘴里的瓜子皮,翻了个白眼。
“你问我?我还想问你呢!”
“你家婷婷,我们都好几天没见着人影了!你这当妈的,现在才想起来找女儿啊?”
“就是啊!”旁边另一个正在择菜的大娘也开了口,声音里满是鄙夷,“前天我还听见你家传出哭声呢,我还以为你们把那丫头怎么着了呢!”
“可不是嘛!自己女儿好几天不见人,不闻不问,现在倒急吼吼地出来找了,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”
“你们怎么当爹妈的?”
一群邻居,早就看王富贵和张春花这对好吃懒做、尖酸刻薄的夫妻不顺眼了。
此刻,当着马红霞这个“公家人”的面,他们更是找到了宣泄口,你一言我一语,好一顿数落。
“就是!那婷婷丫头多好的一个孩子啊,到了你们家,跟个旧社会的丫鬟似的!”
“可不是嘛!大夏天的,就让人家住那个又潮又热的破柴房,你们俩倒是睡屋里吹风扇!”
“我上次还看见,你们让婷婷一个人挑两大桶水,那孩子瘦得跟个猴儿似的,差点没摔了,你们倒好,就在旁边看着,连手都不伸一下!”
“还有啊!我听说,你们前几天还琢磨着,要把婷婷嫁给南头那个死了三个老婆的李屠夫换彩礼钱呢!啧啧啧,真是黑了心肝了!”
这些话,象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地扇在王富贵和张春花的脸上。
他们的脸,一阵红,一阵白,一阵青,精彩得象开了染坊。
站在一旁的马红霞,抱着手臂,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些街坊邻里的“八卦”。
原来如此。
怪不得这么急着要把女儿推出去。
这哪是父母,这分明就是一对吸血的畜生!
半个小时的时间,很快就过去了。
王富贵和张春花几乎跑断了腿,问遍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人,却连王婷婷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。
两人垂头丧气,象两条斗败了的公鸡,灰溜溜地回到了马红霞面前。
马红霞心满意足地听完了八卦,这才清了清嗓子,慢悠悠地开口。
“看来,王婷婷同志,是真的找不到了。”
“既然找不到人,那这换人的事,自然也就作罢了。”
她扬了扬手里的那份通知书。
“原通知,继续有效!”
“周明轩同志!”
“下周三早上八点,去东风路的街道办事处集合,前往西北建设农场报到!”
“不得有误!听到了吗?!”
马红霞说完,便踩着那双半旧的黑布鞋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王家院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一声,院门被她随手带上。
整个院子里,死一般的寂静。
刚才还喧嚣看戏的街坊邻居,此刻也都识趣地缩回了脑袋,关上了自家的门。
只剩下王家三口,如同三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,僵立在原地。
周明轩的眼珠,缓慢地,一寸一寸地转动着。
他的目光,从紧闭的院门,挪到了王富贵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,最后,像淬了毒的钉子,死死地钉在了张春花的身上。
就是这个女人!
如果不是她,自己现在还是周家风风光光的少爷!
住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,吃着精米白面,穿着体面的新衣服!
都是她!
是她和王富贵,非要扑上来,毁了他的人生!
“啊——!”
一声野兽般的咆哮,猛地从周明轩的喉咙里迸发出来!
他那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,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怨恨,扭曲得不成样子,青筋如同丑陋的蚯蚓,在额角和脖子上疯狂跳动。
下一秒,他象一头发了疯的公牛,猛地冲向张春花!
“啪!”
一个响亮到刺耳的巴掌,狠狠地甩在了张春花的脸上!
张春花被打得一个趔趄,整个人都懵了,耳朵里嗡嗡作响,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。
她捂着脸,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。
“明……明轩……你……”
“我杀了你这个婊子!”
周明轩双目赤红,根本不给张春花任何反应的时间,一把揪住她的头发,将她狠狠地掼倒在地!
紧接着,雨点般的拳头,夹杂着他压抑了许久的怨毒咒骂,疯狂地砸了下来!
“都怪你!都怪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!”
“谁让你来认我的!谁让你非要把我从周家弄出来的!”
“我在周家做我的少爷,吃香的喝辣的,碍着你什么事了?!”
“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!我被你们害惨了!我这辈子都被你们给毁了!”
“下乡!去大西北种地!那他妈是人过的日子吗?!”
“我完了!周家也倒了!再也没有人能帮我了!我死定了!”
周明轩象是疯了一样,将所有的不甘和怨恨,全都发泄在了张春花身上。
张春花被他按在地上,毫无还手之力。
她只能蜷缩着身体,护住自己的头脸,发出杀猪般的惨叫。
“啊!别打了!儿子!别打了!”
“我是你妈啊!”
“哎哟……疼死我了……妈疼……我的儿啊……”
她的哭喊,非但没有唤醒周明轩的良知,反而象火上浇油,让他眼中的疯狂更盛。
“妈?你也配?!”
“我告诉你,张春花!你不是指望着我以后给你们养老送终,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吗?”
“我告诉你!你做梦!”
“你不是想让我孝顺你们吗?等我从那个鬼地方回来,你看我怎么孝顺你们!”
“我不让你们好过!我这辈子,都不会让你们好过!”
王富贵在一旁早就吓傻了。
眼看着老婆子就要被亲儿子活活打死,他才如梦初醒,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。
“明轩!明轩!住手啊!”
他死死地抱住周明轩的腿,哭得老泪纵横。
“别打了!快别打了!她是你娘啊!”
“你下手轻点!会把人打坏的!打坏了要花钱治啊,儿子!”
周明轩听到这话,动作猛地一顿。
他缓缓低下头,猩红的眼睛,死死地瞪着脚下这个同样让他憎恶的男人。
“还有你!”
他一脚踹开王富贵,象是拎小鸡一样,将这个瘦小的男人也拽了起来。
“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!”
“当初要不是你跟着她一起来找我,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!”
“你们两个,都是害我的罪魁祸首!”
“砰!”
又是一拳,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王富贵的眼框上。
王富贵惨叫一声,也被打翻在地。
周明轩还不解气,冲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。
一时间,整个王家小院,兵荒马乱,鸡飞狗跳。
那些刚刚关上门的邻居,又悄悄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。
一颗颗脑袋,从门缝里探出来,津津有味地看着院子里这场全武行。
“啧啧啧,打起来了,打起来了!”
“活该!真是老天开眼了!”
一个胖大妈嗑着瓜子,压低了声音,幸灾乐祸地对旁边的人说。
“叫这一家子诡计多端,没安好心!”
“为了个儿子,女儿说卖就卖,现在好了吧?遭报应了吧!”
“可不是嘛!”另一个大娘也凑了过来,满脸的鄙夷,“女儿跑了,这宝贝疙瘩儿子也要滚去大西北了!家里还遭了贼,被偷得一穷二白!这下彻底玩完了!”
“我看啊,这就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,派人来收拾他们这一家子黑心肝的畜生了!”
“报应!都是报应啊!”
比起王家此刻的兵荒马乱,愁云惨淡,周家人的氛围,倒是安静多了。
江城火车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