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哐当!”
周知瑶手里的筷子,没拿稳,掉在了地上,发出一声清脆的刺响。
一家人,如同惊弓之鸟,齐刷刷地变了脸色。
每个人的脸上,都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来了!
他们又来了!
许曼珠的身子,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,下意识地就往周衍之身边靠。
章老太太更是捂住了胸口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象是随时都会晕过去。
周衍之猛地站起身,因为动作太急,椅子腿和地面摩擦,发出“刺啦——”一声尖锐的噪音。
他死死地盯着大门的方向,额头上,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苏曼卿下意识的抱住了自己的儿子,看向房门的方向,脸色苍白。
看着他们这副战战兢兢,草木皆兵的样子,陆云苏在心里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心理素质,太差了。
接下来还得下乡,这一家人该怎么办?
她放下手里的碗筷,用餐巾擦了擦嘴。
然后,在一家人惊恐的注视下,她站起身,迈开步子,主动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。
“苏儿!”
许曼珠失声叫了出来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你别去!”
陆云苏的脚步,没有丝毫停顿。
她走到门前,握住冰冷的黄铜门把手,没有半分尤豫,一把将门拉开。
门外,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。
一个穿着制服,戴着红袖章的稽查队队员,正站在门口。
他的手里,捏着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通告。
那人看到开门的是个小姑娘,愣了一下,随即目光越过她,看向了她身后的周衍之。
他的声音,和他的表情一样,公事公办,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。
“周衍之。”
“你,跟我们去一趟稽查办。”
周衍之强忍着心头的惊涛骇浪,声音嘶哑地问。
“同,同志……”
“请问……是,是出了什么事吗?”
那个稽查队的人,眼皮都懒得撩一下。
他只是用一种极其不耐烦的语气,公事公办地说道。
“具体什么事,到了稽查队,你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他的下巴,朝屋里扬了扬。
“别磨蹭了。”
“赶紧换好衣服,跟我们走!”
周衍之的面色,在一瞬间的惨白后,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。
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口那个面无表情的稽查队员,然后转过身,对着已经快要站不稳的许曼珠,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“曼珠,别怕。”
“我去楼上换件衣裳。”
许曼珠的眼泪,像断了线的珠子,无声地滚落下来。
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,拼命点头,然后几乎是半搀半扶地,跟着周衍之僵硬的身体,一步一步挪上了二楼。
几分钟后,两人再次下楼。
周衍之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,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。
他甚至还刮了胡子,原本因惊恐而略显颓唐的面容,此刻显得整洁和体面。
只是这份体面,在许曼珠那双红肿得象核桃一样的眼睛映衬下,显得格外悲凉。
在他们看来,此去稽查办,恐怕……就是龙潭虎穴,有去无回了。
周衍之走到门口,脚步顿了顿。
他回过头,目光沉重地,缓缓扫过客厅里的每一个人。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陆云苏的身上,这个他才认识了两个月的继女。
她的脸上,没有惊慌恐惧,显得平静镇定。
周衍之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,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他转过身,对着门外的稽查队员,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脊梁。
“同志,我们走吧。”
周衍之一走,整个周公馆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空了。
一家人再也没有心情吃早饭,全都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沙发上。
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悲戚,只能听到许曼珠低低的啜泣声和章老太太沉重的叹息声。
周知瑶把头埋在奶奶的怀里,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,泪水很快就浸湿了老太太胸口的衣襟。
她哽咽着,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,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。
“奶奶……爸爸……”
“爸爸他……他会不会有事?”
“他会不会……回不来了?”
章老太太的眼圈也红了,她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孙女,枯瘦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。
她的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团棉花,半晌才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。
“唉……”
她能说什么呢?
她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在这样的时局下,被稽查队带走,还能安然无恙回来的,有几个?
苏曼卿抱着儿子周清晏,脸色苍白如纸,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,仿佛看到了自己丈夫周章礼死讯传来的场景。
这个家,已经失去了一个顶梁柱,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。
看着这一屋子愁云惨淡,如同等待审判的犯人般的周家人,陆云苏在心里,又一次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哀伤和恐惧,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。
它们只会消磨人的意志,让人坐以待毙。
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,默默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。
稀里哗啦的碗碟碰撞声,在这死寂的客厅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所有人都抬起头,用一种混合着茫然和不解的目光看着她。
似乎不明白,在这个时候,她怎么还有心情去洗碗。
陆云苏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。
她端着碗筷走进厨房,拧开水龙头,不疾不徐地清洗起来。
冰凉的水流冲刷着她的指尖,也让她的大脑愈发冷静。
周衍之被带走,这在她的预料之中。
昨天周明轩被带走审讯,稽查队从他身上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审讯出来,他们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。
周家丢失了这么大一笔财产,身为一家之主的周衍之,自然是第一个被传唤审问的对象。
这只是一个开始。
接下来,周家的每一个人,包括许曼珠,周知瑶,章老太太,甚至是家里的保姆,恐怕都会被挨个叫过去盘问。
稽查队的目的很简单,就是要撬开他们的嘴,找到那笔“失踪”的巨额财富。
当然,他们注定一无所获。
而等到审问结束,一无所获的稽查队,就会执行下一步的计划。
下放!
留给她的时间,不多了。
陆云苏洗完最后一个碗,用毛巾擦干了手。
她走出厨房,对着客厅里依旧失魂落魄的一家人,平静地扔下一句话。
“我上楼休息一下。”
说完,不等他们反应,她便径直上了楼,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
“砰。”
房门被轻轻关上。
陆云苏抬起手腕,看了一眼上面那块精致小巧的女士手表。
表盘上的指针,清淅地指向了八点三十分。
早上八点半。
她走到窗边,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,朝楼下望去。
周家大门口,那几个稽查队员并没有离开,而是像门神一样守在那里,显然是在监视周家的一举一动。
现在是白天,想跟昨天晚上那样偷偷的从正门潜出去, 无异于自投罗网。
唯一的出路,在后面。
陆云苏放下窗帘,转身来到房间的后窗。
推开窗户,一股清晨微凉的风扑面而来。
楼下是周家的后花园,种着一些花花草草,地面是松软的泥土和草坪。
这点高度,对她来说,和走平地没什么区别。
她没有丝毫尤豫,双手撑住窗台,身体像狸猫一样,轻巧地翻了出去。
她的身体轻盈得象一片羽毛,悄无声息地落在花园的草地上。
一个利落的前滚翻,卸去了所有的冲击力。
她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草屑, 迅速穿过花园,来到了别墅的围墙边。
两米多高的铁艺栏杆,对普通人来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。
但对陆云苏而言,不过是小菜一碟。
她后退几步,一个助跑,脚尖在墙上轻轻一点,借力上跃,双手便搭住了冰冷的栏杆顶部。
手臂稍一用力,整个身子便灵巧地翻了过去,稳稳地落在了别墅外面的小巷里。
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没有发出一丝多馀的声响。
昨晚,她借着夜色出去溜达,可不是真的在闲逛。
她早已将这附近的地形,以及几个重要的建筑,全都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。
陆云苏整理了一下衣服,辨明方向,迈开步子,熟门熟路地朝着一个地方走去。
知青办。
走了大约一刻钟,一栋挂着“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办公室”牌子的灰色小楼,出现在了她的眼前。
和她想象中的一样,知青办里门可罗雀,冷冷清清。
宽敞的办公室里,只有靠窗的位置上,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,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。
她正低着头,手里拿着棒针和毛线,专心致志地织着一件红色的毛衣,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。
“嗒,嗒,嗒。”
陆云苏的脚步声,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。
那女人终于抬起了头,一双三角眼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,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耐烦。
“有事?”
她的语气,和她的眼神一样,冷冰冰的,毫无温度。
陆云苏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
女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,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,皱起了眉头。
“问你话呢,哑巴了?”
她大概是把陆云苏当成了那些对前途感到迷茫,跑来咨询政策的无知少女。
她随手从桌上一沓文档中抽出一张表格,朝着陆云苏的方向推了过去。
“喏。”
“是来报名下乡的知青吧?”
“这里有张表,拿去填一下家庭住址和名字。”
她的眼皮子都没再动一下,视线又回到了手里的毛衣上,嘴里机械地念叨着。
“还有想去哪里下乡,也可以填在后面的志愿栏里。”
“我们会根据上面的指示,酌情给你们申报的。”
“填好了放那就行,可以走了。”
一套流程化的说辞,显然已经重复过成千上万遍了。
陆云苏没有去拿那张表格。
她走上前,双手撑在办公桌上,身体微微前倾。
“同志。”
“我不是来报名的。”
女人织毛衣的动作一顿,终于正眼看向了她。
“不报名你来干什么?这里不办事!”
她的语气愈发不耐烦,象是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。
陆云苏 ;“我是来举报的。”
“举报?”
女人愣住了,手里的棒针都差点掉在地上。
“你举报什么?”
“我举报,解放街道1009号大杂院的住户,王富贵一家。”
“他家里,有两个符合下乡条件的适龄子女。”
“女儿王婷婷,今年二十五岁。”
“儿子周明轩,今年二十三岁。”
“按照现在的规章制度,一户人家里有两个非独生子女的,必须得有一个,响应号召,上山下乡,对吧?”